囫囵吞枣在坝上兜了一圈,站在分叉口处,长望来和去的路,一切似乎又回到原点。在稿1上传之后,我在豆丁上闲翻《610省道东台至溱东段工程环境影响评价》时,看到文中地图把从塘坝到陶思庄入泰东河这一段均标注为“唐坝河”有点意外,编制单位显然依据了官方提供的地理资料,我有点懊恼当初下车时的疏忽,没有实地查看610横跨此河的桥标,通过高德搜寻到此桥标为唐坝河大桥,搜狗等等则为塘坝河大桥。究其“唐与塘”字无趣,我个人倾向于用“塘”字,倒不只是几十年来的念旧情绪,或塘坝石头街上豆腐坊主79岁的鲁得山老人所言:“塘坝原先居民不是赵姓,是姓俞(音),赵姓也是外来”。虽然坝上有几家唐姓,东台置县时西南隅316庄中亦称“唐坝”。自民国38年江苏分县详图上“塘坝”的出现是由于政令变动的缘由还是绘图者失误?以及1949年之后各种资料上两字反复换用,是习惯还是行政命名的不清?但1956年并区并乡后,塘坝一名使用渐渐固定。所以85年《东台地名录》上“塘坝”名称也是当年县地名委员会经过多时间的考证、修改经政府批准规范化、标准化的普查结果,相与地名传说尤显合理。但让我惊讶的是“评价”中“唐坝河”位置与记忆完全不同,小时候夏天傍晚常常站在镇子东南面那个用赭色大磨盘搭成的码头上,一块长跳板伸向河中央,河荡里满是穿着大布裤头的姑娘小伙在凫水嬉戏,好不羡慕,特别是时埝医院的一名白白清清高个子医生,是苏南下放过来的知青,一个猛子能扎到百十米外水面,游向遥远风车戽水的坝上岸边,直至与晚霞一同彻底消失,我这才悻悻然和小伙伴们一起打道回府。几乎每年夏季都是如此度过,所以也从老街坊口里知道了这条小镇南往的大河叫:塘坝大河。一路过去就是养殖场、塘坝村,然后是官河、秦甸和白甸。因为有同学父亲在白甸公社工作,经常乘着挂桨船从大河南面而来,我好想打听天边处那些缓缓转动不息的风车,但愧于脱口问话的勇气,许多年后经过海边看到成排的风电塔,又不由地想起淡忘得连自己都不能肯定,那些曾矗立在水边的白色风车。
在稿1写南官河入泰东河走向时,为了谨慎,我参阅了一些图文资料:地名录、县志、市志、各类地图等等,由于本地大小河沟纵横交错,星罗密布,状如蛛网,难以数计、命名、标注,甚至是某些分支河流的名称,比如从塘坝到陶思这段。我在开源空间信息中国地图上查寻到此段标为“戴舍河”,然而区域内并没有戴舍这一地名,是此河穿过泰东河连着戴家泽的缘故?其历史先于泰东河?开源地理是一个信息科学、技术、数据与知识共享的网站,所标识地名专业丰富,河流细致详尽。内心虽认同此说,但囿于没有其他资料证实,故稿1未采纳,且以《地名录》中名称述之。之前我在读陆建平先生91年主编的《东台交通史》“1956年东台县重要通航河流情况一览表”上也看到了一则唐坝河记录:起点汪河口、讫点时埝、长度20公里、枯水期宽度31米、跨河木桥5座以及可通航船舶、浅滩等等数据内容。根据表中列举的各起讫点具体程度很明确其中的唐坝河,就是时堰向东南连通塘坝的大河,与记忆相吻合,河长20公里可能是20里的校对疏漏。其年,陶思由所辖的北陶乡并入开祥乡,与时埝乡平列。退一步讲,假设表中所指是陶思走向的大河,有如鲁德山老人谈话中讲:“整个塘坝解放前无一亩熟田,除了塘东来的一些外来户”,那么很难想象当时从塘坝南面汪河口到陶思河段左右人烟稀薄的荒田草地,会有5座木桥之密?何况其河宽较胜于到时堰河段。要知道十年后的南官河东段即塘坝口子到安丰大尖之间仍无一座跨河建筑等等(见交通史1965东台县县养航道技术状况表,同期未见唐坝河记录),可见水面宽大的河流上桥梁搭建,放在1956年前更是困难,从汪河口到陶思河段除唐坝现村民10组河道狭口处外,均不具备建跨河木桥的条件,即便是西乡简易木便桥。反观汪河口到时堰镇河段无论从流经多处村头夹沟小洲、行旅出脚、四乡集市等等情况上来看,木便桥建造更显得合理可行些。
在漆黑文字里周游,那些死去的消失的沉默的,隔了几重天几座山几层黑暗的事物,依然光芒般照彻在雷霆的云端。打开囊箧重翻《时村记》,寻找这条时埝到塘坝“大河”前身,掩不住内心的释意,孤孤单单一句“横子河,在镇东南接上运河为镇之来源”,似乎百年多前的乡贤也正透过燃烧的云层好奇地俯瞰这风云瞬变的人间。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溯洄,迷惘于其中的快乐,或许只是这片大地汹涌河流上空漂浮的永恒星月,振衣濯足的乡人高歌,古老通扬运河迤递南来的波涛绕过坝上,漫过童年街衢石磨上日益漫漶久远的人影。嬉于其间,相对大刀破斧门庭尽换的小镇,我更喜欢这坝上安静狭小的街市,似乎能从中找出多一些自己孩时心境,以及所奢望的赵蓝天先生的点点足迹。
当我再次站在南街那块斫满刀痕铁陀似的磐石前,幻想其跋山涉水的艰途,不经意地向东眄了一眼,一条两米宽三四十米的夹街,路中央铺着七零八落的石板,两边排序着小青砖倒还算整齐,三四户黑青平房向南,其间有一豆腐坊大门开着,昏暗里散放出蒸热的豆子香。待看这石板,与平日里所见街石色泽不同,颜色青灰,阳光下光滑可鉴,只是破裂得厉害,恰如颗颗踩碎脏污了的鸭卵壳,以致先前告别王女士四处拍照入镜而浑然不知。这世上写石板路文章的千万,从名家到庶人很少有对颜色的兴致,有时司空见惯应景一句:“家乡的青石板路啊”,不管石头颜色是黄是青拿来就下手,如若燥热黄昏胡乱接过下菜的白酒与绿啤,烟熏火燎中女人一边忙碌着。这根源似乎是诗人郑愁予的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
……
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好一个青石向晚,暑假时花上五毛钱,从小镇东面新建的新华书店购得薄薄一本爱情诗集,私底下传阅。从此话无达诂,陷于凄美情景设计,青石板上角色的语境变换,这样的一种快乐忧伤自然受懵懂男女们喜欢,而之后课本上丁香花的太息又催化这一“错误”,教会将生命中的孤独、仿徨即时交付给某些朦胧隐秘的影子,这也是人生因格物致知率先获得柏拉图式爱的部分。西乡有童谣:青石青,麻石黄,石板路走来小货郎,拨浪鼓呃摇得砰砰响,快拿铜钱换芽糖。石料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青石是石灰岩,麻石是花岗岩,后者的密度远大于前者。时任两淮泰州分司运判的朱沆在时堰《修街记》中言:跋履山谷间,不知其劳,所购石皆坚厚中程式。所谓“坚厚中程式”就是本地铺街多采用的规格统一的麻石条。相对于麻石,青石取料较为简单些,江南多见,装饰应用突出。孩提时在时埝小学北面小空场上见过一些奇形怪状干干净净的铺石,或圆或棱,颜色青白,旁边残留几根粗圆的白果树树桩。这场景一直以为是印象中青石的最远记忆,现在却倒拿捏不准,又疑为大理石变质岩之类。小学原为师太们的静业庵,镇上之古刹,内有分县楼,为乾隆33年分县时建。从其祠祀的关帝、文昌、火神、金龙四大王、八蜡、刘猛将军等神位来看时应为道家庵,但不排除作为民间公产的佛庵堂,会被由绅耆主导的宗族、乡约公所指令征用。例如道光十年在庵内设立积善会。道光十四年在庵内设酺神、刘猛将军神位。道光16年年间奉宪饬行成立丰备仓,由绅董冯道立通过一文愿筹集募款向庵典置房屋,储存谷物和出租取息以作赈灾救济之用。庵后来为和尚修持,但如今法螺成万年大庙毁于文革,实际上早在清末庙产兴学中已经部分租赁、充公修葺为初小,民国17年增设高级班为完小,解放后大殿开辟为教师办公宿舍之用。这地面上的石头只不过是寮房内院装饰物,修行者站坐其上入静禅定、茗饮聊天之怡情。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放学天色渐黑,传来鬼叫一声:白胡子老头来呃嘞,游戏其间的儿童惊闻此言顿作鸟兽散逃之夭夭,留得恶作剧者提拎着裤子躲缩在弯道厕所里咧嘴磔磔大笑矣。
站在坝上清净的石头街上环顾脚下青石,阳光直贯头顶,熏熏然有红尘匆匆为过客之憬悟,耳边嗡嗡不止想来一首山歌:“知了渣渣叫,石板两头翘,懒惰女客困旰觉。”词出处周作人的《石板路》一文,结尾为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日二日记,时正闻驴鸣。据他说写这篇文之际,看见北大代校长傅斯年报上登载:“伪北大教职员应在附逆之列不可担任教职”一事,恰好闻巷中驴子叫,故如是表示不屑,但究竟如何藉以留校、遭枪击、保全图书也改不了其文化汉奸担当,也是留在这世上闲适淡然的文字不朽之外的可惜。与周作人不同的是,我在赵蓝天《果蔬小品》绘画中,不经意看到先生那种以丹墨为文字一饮一啄之中的人世真味与民族性情。41年上海全面沦陷之际,中华书局停办,人员四处流散,先生回到久别苏北家乡塘坝。覆盆之下,焉有完卵。坝上地虽偏僻,仍不时遭受日伪军队下乡扫荡、奸淫掳掠。1938年日寇乘汽艇到塘坝,在村民家发现保安三旅留下的枪支,即以此为由杀人放火,烧毁民房一百多家。到了1941年5月张星柄率领三旅克复时堰后受反动派影响,党同伐异,思想日渐顽固消极,与新四军“联抗”的摩擦日益加剧,趁联抗主力北上整训,趁机举兵袭击塘坝以东县5区其留守部队。耳闻目睹之余,先生激忿填膺,挥毫画下一大一小的绿色西瓜与黄色香瓜,题曰“耐得严炎威,宁口渴,留他完整与人看”。画面瓜香蔓翠,色酣墨饱,静练质朴;题字一笔一划,铿锵有劲,力透纸背。张弛有度间表达了先生对国民党顽固派背弃民族团结搞分裂的痛心谴责,同时也流露出他为人笃实敦厚,寄望“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儒学之风。此画画于辛巳年六月天香馆画斋,时值日军南浦旅团侵占台城,张星槎先生避乱乡居,七月聚会二人斋中相见,诗琴书画之间,说古论今,国破山河。见图大为感叹,题跋曰:“大西瓜小香瓜,大家环顾惹得馋涎满齿。中华自有黄台种,风味偏佳,那堪一摘再三摘,抱蔓归来空自嗟。切莫教分食,不均争竞起,我为瓜果人为刀义”。星槎先生为饱学之士,40年在台城红兰别墅召开的各界人士座谈会上与陈毅有过一面之缘,深受影响。题跋中假借李贤写给其母武则天的“黄台瓜辞”典故,喻指对亲人残杀,害人害已。这和同年初皖南事变后周恩来重庆引用曹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大敌当头,骨肉相残,何必如此?字体为蝇头小楷,中规中矩,棱角分明,这也许是台城耆宿存世杳杳墨迹。寓情寄意,与赵蓝天字画浑然天成,实为难得,浩然正气之中亦有赏心悦目之趣韵。
石头街青石板蛰居乡野,赵蓝天先生虽然不能为自己所钟爱的儿童事业绘画,但面对山河破碎风飘絮的乱世处境,吟诗作画排忧度日之中,爱国情怀咆哮其间。比如在蓝天备阅《诗中有画画中诗》选抄《明妃》一诗,是对汪伪“曲线救国”的犀利嘲讽:曾闻马上得天下,不信琵琶出汉宫。卫霍萧韩应气短,黄沙万里看雌风。倾国倾城态自殊,麒麟阁许画名姝。拼将尤物资强虏,谁道君王是懦夫。”书法为行楷,字字珠珠有兰亭之韵,行笔流畅,古意盎扬。抗战期间,时堰、塘坝、孟垛、杨垛作为伪军县5、6区盘踞地区,言论稍有不慎即遭汉奸告密,杀戮。腥风血雨中,作为一介书生敢于直抒其意,痛斥汪伪政权苟且偷生的懦弱,为一己私利谄媚阿谀,背叛祖国。这样的民族情感在避乱期间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赵蓝天在1944年书绘集《甲申随笔》中,假借杜甫石壕吏的描绘发出“与今之抽丁拉夫何以异乎?”的反诘,是对拉壮丁搞清乡残暴行为的大胆抨击。时适日本侵略者忙于豫湘桂战役,苏中兵力空虚,扩大清乡的日伪军强行拉夫修筑防篱笆封锁墙,企图对各分区联抗进行切割绞杀。但随着新四军的全面反制,强化清乡被挫。这年夏,时堰区游击队在联抗紫石县独立团一个连的配合下,捣毁了设在塘坝附近的孟垛伪县5区区公所,俘虏伪军90多人。龟缩在时堰、塘坝据点的日伪军惶惶不可终日。因此在《甲申随笔》书绘中出现这样一幅水墨画:两只黛色的螃蟹趾高气扬,挥螯张爪,横行于漭漭水草间,威风不可一世。此画风简洁,惟妙惟肖。题跋直白风趣,曰:“摧残秔稻罪难逃,足若挥戈尚自豪。毕竟徒供人咀嚼,左斟菊酒右持螯。不是难将欲壑填,如何口角总流涎。魂游釜底应知悔,躯壳横陈色赧然。甲申菊月(农历九月)”。细细品味,字字句句洋溢着杜工部“漫卷诗书喜欲狂”之悦,拨开乌云,放歌纵酒。适其时从9月20日-10月16日,新四军苏中军区发动了陈泰运战役,彻底粉碎了月初敌顽税警总团陈泰运部勾结伪第三十四师、第二十六师对联抗地区的夹击、封锁。同时苏中第四区军民发动秋季攻势,收复了被敌人清乡占领的根据地,控制了泰州、东台、泰县、兴化之间广大地区,将日伪围困在为数不多孤立的工事地点里,苟延残息,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所以先生的爱恨大义,渴望胜利和天明,以及愈来愈倾向共产党军队质朴情感,托物言志,自然而然流露在字里画间。这种历经黑暗乱世而来“左斟右持”的开怀畅饮,与茶楼酒肆“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的清谈悠闲不可同日而语。似乎是这样一丝姗姗来迟的黎明之色也感染了相依为命的爱人,所谓“却看妻子愁何在”,抬头详端两鬓染白面露喜色的女人,先生即景生情爱意顿生,挥毫之间,一幅调侃意味的“蓝翁戏妻”图油然而生。跋记为唐张藉《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画中角色先生拟化为多情男子,低头哈腰,似乎被吃了一记老拳,眼眶乌青,纠缠着送给画中女子一串铜钱,女子望着嬉皮笑脸,锲而不舍相随的男子,恻隐怜惜犹豫之情跃然于纸上,芳心怦然而动。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放下身段,不停地去赞美,死打难缠,辅以锱铢诱惑,也是恋爱制胜法宝,仿佛由来已久屡试不爽,我记得现实中沈从文先生也是运用了这一手段中的语言技巧捧得美人归,比若一句“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电流般穿心,类似的只言片语与蓝天先生寥寥画笔是一个道理,史海沉钩,对于我这么个顽冥颟顸的男人收益颇丰。但这幅画最有价值的地方,不止是画面上淡化原诗妇道之意,另辟蹊径来增强异性间调笑戏谑色彩,显示因民族解放曙光近临的激动起伏。如果我们潜心揣摩,通过题款“张藉却李师古聘赋屯以自况妙在言外”,重回诗赋喻意:诗人张藉假借《节妇吟》委婉拒绝当时炙手可热的藩镇节度使李师古的聘请拉拢,以“事夫誓拟同生死”来表明其对朝廷的忠心。再联系到当时家乡塘坝一直是日伪势力的主要巢窠,不难发现先生“屯以自况妙在言外”意思实为拒绝汉奸政府多次邀请,不与虎狼同流合污,这画面泼墨只不过是绘画思想的迂回收展。
有关这种洁身自好威武不屈的士人气节早在辛巳年七月《桐江泛舟》画作上就有所体现。一叶孤舟漂泊在富春江茫茫波光中,船上旅人眺望远处江湾缓缓退行的连绵山峦,若有所思。画上附邵裴元诗“最爱桐庐对面山,每回相见辄开颜。严陵山势多稚笨,枉束沧江尔许湾。”从引用的邵诗理解,似乎透出一种“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磅礴大气,表明了先生对铁蹄下被蹂躏的民族抵抗外敌,光复山河的希望与信念。但诗中也隐晦包含了严子陵归隐不仕光武帝的故事,传递出先生其时圮绝同族官宦聘请,摒弃富贵利禄的过往。我在与鲁老和赵姓指路人交流的过程中,两人都曾不由而然地说起塘坝以前一直是个集镇,出人才。在北京、上海、南京、台湾等地当官做学问的多得去,民国时最盛。问及具体人物,除赵蓝天、赵镇铅、赵谅公、陈才敏等外,皆语焉不详。篝灯写此节境地,窗外西风突然催紧,木叶潇潇。人莫名奇妙地想起几十年前看过的电影,记忆几近罄尽的《一江春水向东流》“爸爸回家”片段:窄仄房屋里儿子抗生穿戴着宽大的礼帽衣服,夸张表演着父亲张忠良下飞机胜利归来的样子,逗得艰辛持家的素芬与奶奶哈哈大笑。这笑又似乎连着心酸,犹如风吹开的涟漪,漫衍在眼前“蓝翁戏妻”图中,直击灵魂的或许只是黑暗世界底无奈的叹息,当你置身某些高大视角之外,重新俯瞰乱世生命的渺小,我想这些笑声中荡漾出来地更多是活着的苍凉与悲痛。
蓝翁戏妻图赵蓝天先生在世,虽不成著书立说善呼口号留给后人可以直视其良心灵魂的依据,但保存至今的书画、诗选以及大量儿童绘画,仍然能带给我们无限的启示,从中寻觅其足迹也许是探求其人格魅力的一条捷径,或喜或悲、或安逸惬意或激情愤懑,点点滴滴连成一道政治鲜明的生活轨迹。我在对其儿童作品搜集中发现,先生画于1932年5月第500期《小朋友》封面“驱逐”,两小孩高举竹竿、木剑,迎着风向前冲锋驱逐(敌人)。意者很明显,时值淞沪会战结束,作为寄居沪上的一份子,同仇敌忾,其抗日思想较著地呈现在绘画中,这可能是先生最早的抗日作品,也是《小朋友》封面最早涉及的时政题材,尤为可贵。饶有兴致地是我在八十年代的家乡某记上看到,关乎先生的内容仅为“1950年没收了塘坝赵善若、赵蓝天等四个大地主的私房四十八间,设为时堰粮食收购站的一个下属粮食堆栈”。用笔与市志一样吝啬得很。“大地主”剥削阶级的身份定性对于破坏抗战、土改的富家子倒也无所谓,罪有应得。对于被划入其中有着社会良知自食其力的知识分子,在民粹运动中带来的生活风险却是难以预计的厄运。比如先生同事吴翰云主编,在停刊后回到湖南老家,用多年积蓄买田造屋,隐居乡野,等到土改被划入地主打入另册,妻儿与之反目六亲不认,他更未能逃脱被揪斗的命运,这位谦称为《小朋友》的忠实保姆,最终因衣食不济1973年去世。聊天中问及赵蓝天抗战后去沪后情况,鲁德山老人如是说:“47年全家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1945年《小朋友》在重庆复刊,46年回到上海出版,由于战后物资匮乏,原班人员散失,复刊后的《小朋友》无论从文风、美编、印刷质量上都不及战前,为此书局向隐居在家赵蓝天发来了聘请。时值时堰区民主政府进行五四土改,先生积极响应号召将土地分配给农民。接到书局聘函后,反复再三考虑,于47年告别蛰居了6年之久的家乡回到上海,就此未回。先生避乱期间虽结庐乡野,其间亦去周边城镇溱潼、泰州会亲访友。结交人士大都为爱国办学、造福乡梓的乡绅耆老,思想进步、投身革命的仁人志士。如台城张星槎,同乡赵钲树、赵镇铅,溱潼李宓等。赵钲树于宣统2年创立塘坝明新小学,为东台早期学堂之一,面向绅、农、商子弟传授知识。李宓为集邮家,先生晚辈,1947年创办中国第一份集邮杂志《苏北邮刊》。1948年底到1949年初,主编发行《华中邮讯》,重点报道解放区的邮票、邮讯。先生曾多次给予他集邮知识指导、思想交流。从隐居间先生的言行举止上来看,不失一个民国知识分子所具有的爱国秉性与凛然气节。但解放初祖居突然被充公,身份烙上了“大地主”印迹,对来谁来说都不啻是种灵肉上的落魄与桎梏。我从鲁德山老人乡音俚语中,感知一丝悸动。“赵蓝天家在现在的粮库里,紧抲呃东北角杨家巷。47年走后,48年解放,50年到他家去玩,走过客堂,左右厢屋,后面有一书房,里面全是书画。”“七架梁三间屋放满了一家伙,有水墨画、人物画,山水画,那画漂亮啊!一本一本的,都是手工画,人物是白描的。”“小时候,我俫弄呃玩,擀好的拿回家,把家的块块贴贴。妈妈摆摆望见了说,你俫怎能拿回家,动都不能动,赶紧送回去”。“包括他家在内十八户赵姓,大跃进期间拆格变栈房,文革中翻新成粮仓,多下来的砖头砌地围墙”。老人话中的书房也就是先生落款里所写的“天香馆”,从里面的画本众多,放置得井井有序来看,赵蓝天当时去上海工作,并没有做不回来的打算,甚至临行前还吩咐了本家同族帮助照看,所以出现了父母们要求孩子将画放回去的情况,从另一个侧面也表达了先生平日对人待见,乡民对先生的尊敬。有关先生这种平易近人的性情,我们可以从作家任溶溶对少儿出版社的回忆中得到证实:“他是苏北人,高而瘦,慈眉善目,说话文雅,一派长者风度,碰到同志有心结,他总是好心劝解”。从有家可归到无家可回,归根到底源于成分的某种错误处理,姑且不论五四土改中田产上缴,之后某些形势下的返复对其成分确定。当我们重回1950年《土地改革法》,涉及土地的没收和征收第二条:“没收地主的土地、耕畜、农具、多余的粮食及其在农村中多余的房屋。但地主的其他财产不予没收。”欢天喜地中,如果认真做到这一点,对新生共和国是不留遗憾的。此法以改革用词出现,理性要求应是在沿袭基础上的社会再分配。天香馆为职业场所及有限私产的一部分,按照规定不属于没收范围,但清算时被计算成剥削所得,革命控诉效仿中被彻底没收,这一过程充斥着人类伦理与政治的矛盾,对于多数遭此境遇的人是痛苦的,选择沉默。至此先生远离故土不归亦是人性使然,所以有说:“历史没有真相,只残存一个道理。”回过头看看天香馆原址上粮库的凋敝,再看看身边改制中以零资产评估鲸吞国有资产的人,他们与他们的上辈做着同样的事件,在私产、公产的分配博弈中永远处在心狠手辣最无耻的一端。有时,我从生活过的工厂经过,过多的资产流失,使其看上去像一个风烛残年的妇人,落寞麻木的表情如暮色一般死寂,黑暗仍旧在贪婪她的乳,梦想滋养其千秋万代,但干瘪的胸膛早已挤不出一滴,一滴星星,只残余些微腥而铁锈似的血。
欢天喜地中,如果认真做到这一点,对新生共和国是不留遗憾的。此法以改革用词出现,理性要求应是在沿袭基础上的社会再分配。天香馆为职业场所及有限私产的一部分,按照规定不属于没收范围,但清算时被计算成剥削所得,革命控诉效仿中被彻底没收,这一过程充斥着人类伦理与政治的矛盾,对于多数遭此境遇的人是痛苦的,选择沉默。 《诗中有画画中诗》选抄《明妃》 1944年书绘集《甲申随笔》 1944年书绘集《甲申随笔》 941年《果蔬小品》上有台城耆宿张星槎题跋 辛巳年七月《桐江泛舟》 1932年5月第500期《小朋友》封面“驱逐” 塘坝粮库赵蓝天故居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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