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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侨养老院 —— 独臂人

外侨养老院 —— 独臂人

作者: 滕海平 | 来源:发表于2021-03-11 19:41 被阅读0次

    臂人是中年人,四十岁左右的年龄。和其他许多俄罗斯人那总是胡子拉碴的形象不同,他的腮帮子倒是永远刮得干干净净,青虚虚的。他脸是刀条子脸,就是竖着长、横着又窄的脸。这样的长脸在欧洲为数众多,白人老外里面,几乎没几个圆脸,更没多少四方大脸,方盘子似的。他们脑袋都小,脸儿也就小,而且还细长。人家的脸,当然不能让咱们拿把尺上去量个准数。咱们这么着比量一下,你就有非常具体的印象了。张开手,让中指和拇指呈最大相距,这样二指间的距离,叫一拃。独臂人的刀条子脸,有一拃长、半拃宽。这回心里有数了吧。刀条儿上很洁净,没有什么疙瘩、痦子、疤瘌一类。当然,也没有“青春恋爱葡萄粒儿”。虽然不是老头儿,但他早就不是年轻人儿啦。

    浓眉,鼻如鹰喙,带着尖儿,还往回勾那么一下。嘴并不小,但严抿如缝儿。眼睛是蓝色,漂亮而神秘,能把人勾住,让人站那儿面对着它寻思。思绪能构图,你想象深秋里广阔无云的天空,想象大海边是一弯无风无浪的静水。这些天、海呈现的颜色,不信拨不动你的情怀。蓝色是天和海的颜色,是爱情的颜色,是漂亮的、危险的颜色,这颜色诓得了无数人儿奋不顾身扑到美好的想象中去,心甘情愿,不能自拔。

    小时候,独臂人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蓝眼睛的人。我也刚知道,上帝造人的来由,于是就想,他老人家是否也被每日辛苦的创造烦累,一时兴起,就着了点艳色儿逗趣解乏。不知为什么,我断定,女人更喜欢蓝色,喜欢蓝色的眼睛。小小年纪,未待学好,情色上就陷得如此深迷,看来,自己天生就不是个“好东西”。成年后,我曾在欧洲朋友的酒会上,遇见过蓝眼睛的男人喝醉了酒,至今能忆起那两块水汪汪的蓝宝石。想着,就为少年时的判定喝彩,那酒会上的浪漫证明,这色儿加了酒真对女人有强大的温柔杀伤力。

    独臂人的头发是亚麻色,浅得发白,都整齐地往后梳,大背过去。他身材修长,肢体匀称,经年不变地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西装,但不打领带,西装里边的白衬衣也敞着领子。他住在外侨养老院,经常在文景街上往返,去摩电头儿乘车。看来,那个养老院里,也不是只住着衰老困乏之辈,也有这种半搭子“公鸡”。

    独臂人走起路来,大步匆匆。因为他只有左胳膊,右边的袖管是空的,所以,行走间,那根空袖子就像一面小旗子一样,在他的身子右边飘动不停。听人说起,独臂人是法国人。偌大的哈尔滨,俄罗斯人多了去了,法国人却没几个。他怎么来到了中国?还来了哈尔滨?他那可怕的伤残又是怎么一回事?独臂人身上一定有非同寻常的故事,而我对这些故事一无所知。

    我和独臂人的唯一一次相遇,极其平常。

    从摩电头儿乘车,坐两站,就到了教堂街。那里确是有个教堂,那种古色古香的东正教教堂。那时候,哈尔滨有很多教堂,而且教堂周围,有一种肃穆。无论是那个高耸的十字架,还是那悠然的钟声,还有环绕着建筑的高大乔木、缓慢行驶的摩电等都被镀上了那种肃穆,还招呼着你,静下来,想点什么事情。

    教堂的对面,隔着跑摩电的马路,是个商店,商店有冷饮部。春夏里,他们就把小巧的桌椅,铺了雪白的亚麻布,支好在路旁的凉棚下,售大杯的生啤酒,配香肠、熟食。本来伴了教堂在侧,就要想点事情,这又备了绝爽的美酒,是不巧然的组合?心中一想,哈尔滨这样的小街景,可不是一处。这和后来去欧美见到的街景,情形几乎不差一二。只是后来我们的人多了,还越来越多。一切就都变了样了,满街筒子就剩人脑瓜子了,哪里还有地儿摆桌椅,弄个街景的。

    我上了初中,还跑街,而且通达的去处更远了,半径早过了秋林。那好像是个什么小节日,爸说要喝生啤酒,教堂街的冷饮部卖的生啤酒最鲜,佐酒的熟食也好。于是,我跑去打酒。我提了个大暖水瓶,那东西装了啤酒,不跑气儿,还保温。我在教堂街下了摩电,刚进冷饮部,一眼就看到了闲坐的独臂人。大概是还未到客流高峰的时间,冷饮部里,几张桌子旁都没有人。有点冷清的空间里,独臂人显得很孤单。他懒散地斜靠在白椅子的后背和扶手上,蓝眼睛分明没有一点光彩,神色茫然。他的目光,飘忽向无尽的远处,却对面前街上寥寥的车、人,视若无睹。他旁边的小白桌上,是一只大玻璃啤酒杯,杯中尚余少许残酒。但是,酒面上早就没了那飞扬、破灭的大朵白色泡沫,不见了生啤酒独特的鲜活。

    因为我正是在这一侧买酒,所以,必须要从独臂人身边经过。可是,就在我一过的当儿,却被他伸出的那唯一的胳膊挡住了。我停下脚步,有点不知所措,就看独臂人抬起头,声音很轻地对我说:“对不起!能帮我个小忙儿吗?”说着,还微笑了一下。听着他说的中国话,十分地道。句子里的儿化音,用得跟哈尔滨本地人一模一样,简直听不出是个老外。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笑了,接着点点头。独臂人收回胳膊,去蓝色西装的口袋里,摸索了一小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包香烟,再用手抖了抖,伸嘴去叼了一支出来。叼了烟的独臂人,腾出手来,又伸手去裤袋里,摸出来一盒压扁了的火柴。这么浑身上下忙活,他还没忘了冲我递话儿搭讪:“麻烦呐!是啊!”最后,他把火柴交给我说,“有风,点不着。求你帮个忙!”

    我接过火柴,像帮妈点家里的炉子一样。划着了火,再用两手小心地拢着,凑过去,帮独臂人燃着了他叼在嘴上的那支香烟。独臂人深深地吸手里的香烟,很是过瘾的样子。等到大股的烟团从嘴里喷出来,他还不忘了顺嘴吹灭了我手里的火柴。然后,他抬起头,挤挤眼儿,再用夹着烟的手,在脑袋旁边比画了一下,说:“谢谢啦!好心肠的小孩儿。”他的哈尔滨话说得实在是无可挑剔。我把火柴还给他,说了别客气,然后,转身离去。

    但是,就在我将走未动的时候,独臂人又说话了,我不由得站住了脚。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让我刚好能听清楚。但是,看他那不经心的神态,又不像对我讲话。而且,他说话时,一双蓝眼睛举起来,呆呆注视着同样蓝色的天空。他说:“你说,是中国女人漂亮,还是外国女人漂亮?我看,中国的漂亮女人比外国的漂亮女人更漂亮!我爱她们。”

    时隔五十多年,那个法兰西男人,微醺着说的这几句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的中国话说得标准,字字我都听得懂,但是,作为一个当年的小屁孩儿,我又啥也没听懂。现在能忆起的,是独臂人那声音,那语气里无边的轻柔,甚至还有诗人般的想象。这漂泊天际的法兰西情种,穷困潦倒于东方小街,满脑子里想的仍是美女、爱情,真也奇怪了。

    当时我不明白独臂人的话,自然也没可能去回答。于是,只好提着我的暖水瓶离去。当然,我临走没忘了说再见。独臂人又笑了,蓝色的眼睛从天空转了回来,举手示意,也说再见。

    大半生过去了,我早就明白了那句“中国的漂亮女人比外国的漂亮女人更漂亮”。我也觉着,当年的独臂人说得对。不过,我也觉着,中国的漂亮女人没有外国的漂亮女人多。

    ———— 摘自原小说《太阳岛》    作者: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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