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拉和他的马

作者: 滕海平 | 来源:发表于2021-01-21 19:59 被阅读0次

    宏子是我小时的玩伴,我俩差不多见天儿在一块儿玩。他家住在文景街,从发电厂往南过一趟横街,在道东。他家的隔壁就是一户俄罗斯人,那男主人叫尤拉。其实,那一整座房子,是尤拉的,他是房东,而宏子家是房户。那是一座典型的俄式建筑,在南岗马家沟一带,这样的俄式别墅成千上万幢。细想起来,当年这些俄式房子一幢挨着一幢,可样式却从没有重复的。费多大劲儿,你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可是,再挨个瞧过来,不管哪一幢,又都风格一致。一眼看得出,那是俄罗斯人建盖的。现在,那些俄式房子都被拆光了,再也见不到了。在我长大的年代里,我读了许多苏俄文学作品,阅读中就书里那些生活的房屋想象,就近沾了许多光。不论是《静静的顿河》中格里高利家的农舍,还是《童年》里高尔基姥爷家的染坊,甚或是保尔拉手风琴的小屋,在我看来,那就是前后院儿那些住宅中的某一幢,甚至,就是邻居家或者干脆就是我们家的一个房间。几十年后,我去过俄罗斯、波兰、白俄罗斯、乌克兰,见到了几处残存的纪念房舍,那房子真就和我凭着哈尔滨俄式住宅想象的是一个样子。这可是那个年代的哈尔滨人的幸运,其他地方的人是万万体会不到的。

    俄式住宅都大,前后有门,还有养花的玻璃房,有台阶,有门斗。进去里边,房间一个又一个,都能相通。但是,如果着意封闭某些房间的门,那些封住的部分,也可以独立使用,不影响其他。在后来的年月里,城市的住房紧张,人们常常在这样的住宅里,分隔了两三家,甚至五六家居住。不过,那个时候,哈尔滨的俄罗斯人基本不在了,住在那里的都是中国人。

    宏子家的俄罗斯人尤拉,把自己三分之一左右的房间隔了,单独出租给宏子他们家,自己住着靠北边的三分之二。尤拉的这座住宅,在老哈尔滨,算是很普通的房子。坐东朝西,把着路边。院外的阳沟上有两个厚木板桥,通向一大一小两个门。院落是木栅栏围成的,木栅栏的每一块木板上,都雕了漂亮的花纹。木栅栏上面有圆形的孔洞,弯曲的边缘和上沿儿拱起的弧线。这样一块连一块的栅栏相依而立,再涂了雪白的石灰,让人看上去,显得又干净又齐整,细细想,好像还有点儿神秘感。

    栅栏的南侧,有个大门,大门双扇开启,可进出车辆,像那些运煤拉柈子的手推车、马车,那时候汽车不多。这大门还有一个功能,等下再说。靠北的是小门,小门走人,每天随时进出。小门内侧有铁门闩,平时搭扣着。但门闩连着一小段铁链,铁链从小门上的一个窟窿眼儿穿到门外,垂下来。这样,来人站在小门外,拉一下铁链,里面的门闩一响,小门就朝里开了。小门上的铁链不太长,但是,也足可以让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够得着。所以,除了熟人,那些各个院子间,窜来窜去找玩伴的孩子,都不会被小门挡住。小时候,我找宏子玩儿,每次拉动那截铁链,听着门闩一声响,小门开了,就觉着好玩儿,就把小门想象成“芝麻”门。小门的下面有一个洞,洞口正方,一本书般大小, 有厚帆布遮着。如果,恰好在你开门前,有一只条纹斑斓的大猫,从那个洞里钻出来,在你的裤脚上蹭来蹭去,也用不着害怕。那猫是尤拉家养的,名字叫“女王”,可是,我知道,那是一只公猫。

    差不多在门闩响起的同时,院子里的深处就有狗开始叫。狗的吠叫声不急不缓,节奏均匀,听得出其中明显的试探。及至人进了院子,那叫声就又立马转而成了问候,急切热烈起来,“汪汪!汪汪!”俄罗斯人家家养狗,而且都养大狗。尤拉家这条狗是蒙古犬,叫“基克”。基克站起来,比我还高。它披头散发,抖着一身黑缎子,张嘴一吼,如狮似豹。因为肚子一收一鼓地用劲儿,基克身披的黑缎子上就荡起一波一波小浪。它最识好歹,又喜爱各路儿童,老早就与我相熟了。基克浑身黑透,嘴脸也不例外,看起来有点儿吓人,唯有它的眼睛是金色的,在我看来,亮晶晶的,充满了善意和友爱。大狗凑上来撒欢儿,不舔到我的脸就绝不罢休。狗舌头又湿又软,还有点粗糙,舔在脸上麻酥酥的,挨上两下,就让人想撒尿。我一边往外推基克扑上来的大爪子,一边低低吆喝:“行啦!行啦!”

    基克可不是“善人”。它只是对熟人、亲友尽显温暖情怀,要是搁外人,小门上的门闩还没“咔嗒”呢,它的愤怒嘶吼已经震破人胆了!谁有能耐过得了基克这关?

    进到院子里,脚下是一条小甬路,路上铺着粗砂。甬路故意不打直,而是左右弯那么两下子,才最后通达房子的硬木台阶那儿。踏上台阶,就是房门了。在整个夏天里,我和前后院里差不多的半大小子,都是一身短裤、背心打扮,还光着脚丫子。仲夏之晨的露水,打湿了路上的粗砂,光脚踩上去,又湿又软,很舒服。甬路旁的牛蒡、薄荷、扁草都挂上了露珠,叶子显得沉甸甸的,如果伸出脚丫子去路旁的草里拨弄几下,脚就会沾满了露水,变得湿淋淋的。

    院子里靠着东西的栅栏边儿上,是一棵棵小樱桃树。和大樱桃比起来,小樱桃要小得多,最大也就指甲盖儿大小。现在也才刚刚坐果,像绿色的小豆粒儿。小樱桃灌木的旁边,有三五棵“臭李子”乔木。在树上的臭李子果也是刚结的,还没有小米粒儿大呢!这果子就算成熟了也大不到哪去。成熟的臭李子果,是那黄豆粒般大、黑而发紫的果实,我们逮着机会爬树上吃几粒,满嘴就染得黑紫。熟透了的臭李子果,味道甜酸,多少总还带有点涩。可是,臭李子的花漂亮。四月里,那雪白的臭李子花,一串一串挂满了枝头,都点了淡黄的蕊,散着浓香,招惹北方最赶早的蜜蜂前来,“嘤嘤嗡嗡”滚成了团。

    大房子窗下,是挨排的几丛丁香。紫丁香花开得正旺,只要打开了窗子,满房间里就一定是沁人心脾的香气,应该比丁香味儿的香水地道多了。

    尤拉是个中年人,毛发重,留着大胡子。小时候,不会猜人的年龄,我只是私下里觉着,他有点像照片上的恩格斯。俄罗斯人都显老,不显少性。现在想来,尤拉也就四十岁左右。夏天,如果我找宏子玩,来得足够早,就会看到尤拉的“马戏”。尤拉每天早起后,上身不穿衣服,下边是粗帆布的马裤,脚蹬短靴。他那赤裸的上身,又宽又厚,还生了许多卷曲的黑毛儿,打老远看去,就像穿了件毛儿朝外的皮坎肩。他咳嗽,深呼吸,清嗓儿,在清晨的寂静中,声震屋瓦,余音渐弱,飘在矮矮的晨雾里。“嗨!小钉子!”尤拉隔着老远,冲我打招呼。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样称呼我。他们常常顺口乱叫,儿子叫爸爸,甚至孙子叫爷爷也是直呼其名,要是心里稀罕,就逮什么叫什么,小羊、小狗、小山楂、小鸡蛋、小糖球……我知道尤拉在冲我打招呼,但我嘴上没应,只是朝他挥了挥手。

    咳完了的尤拉,大步迈着,到了淋水器前。那个淋水器,是他自己做的。那是个书包大小的铁制水箱,挂在外墙上,水箱底下有一个小铜立柱,那是流水的开关。铜立柱沉甸甸的,套着胶皮垫,抬手往上一顶小铜立柱,水箱里的水就流出来;不顶立柱,水就被关上不往外流了。利用了重力去控制开关,设计简单而又巧妙。尤拉顶出淋水器里的水,洗脸、洗头、洗胡子,到了后来,干脆连上半身也就都捎带着洗了。他稀里哗啦地撩水,鼻子、嘴顶着水往外喷气儿,像海豹那样,很快活,也很享受。洗完了,就看尤拉从旁边拽了一条粗布毛巾,上下左右擦。他擦得很用力,完全是在蹭,就像我们用橡皮蹭本子上写错了的字。结果,尤拉把脸上、身上蹭得通红。黑毛红身子的尤拉,转身奔双开的大门,他熟练地拨开门闩,拉开大门。

    尤拉扭过头,甩了甩还未干透的头发和大胡子,冲我挤眼儿。然后,就见他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相对,蜷成个小圆圈,抬手搭在唇上,再用力一吹,就听一声呼哨响亮,长长地往高处打了个弯儿,荡在空中。口哨声还未完全消失,就听见后院响起了轻快的马蹄声。转眼之间,一小群马儿就跑来了前院儿。马有六七匹,都是栗色。其中竟还有一匹小马驹,它高兴得像个小孩子,掺和在马群里。马儿都干净、鲜亮,浑身上下没有马笼头、没有鞍蹬、没有缰绳……只有生来的头、蹄、身子、皮毛。它们都高昂着头,弯曲着天鹅般健美的脖颈。它们小声“咴儿咴儿”嘶鸣,好像欢快于自己彻底的自由。

    马儿来到尤拉的面前,都停了蹄子,轻轻踢踏,不断仰起头,好像和它们的主人报早安,打招呼。尤拉看起来很兴奋,连刚刚干了的胡子都撅起来了。他摸摸这匹,拍拍那匹,嘴里是一串一串又急切又深情的俄语。到了小马驹了,尤拉干脆单腿跪下来,搂着小马驹的脑袋亲个不停。终于,尤拉站起身,又一声呼哨,马儿们这才争先恐后,冲出大门,上了文景街,一阵蹄声踏踏,瞬间就去了百米外的供水站。那时候,哈尔滨的这一带,还没通自来水。供应附近居民的生活用水,都是靠着这类供水站。每天,大家都挑着水桶,赶过去打水。尤拉在供水站外面,安设了一长条铁桶改制的水槽。每天清晨,他就用水槽里的水,饮喂他的马。跑过来的马儿,都按老位置站好,低下头,静静地吞饮清水。你能看见,一个又一个鸡蛋般大小的圆球,在马脖子的栗色皮毛下,不断地往马儿身体里滚动,那就是水,是马喝下的水。马的饮水量大,一次喝下几十斤。

    小马驹也学着大马的样子饮水。但是,它有点淘气,喝着喝着,就伸出一条前腿,踩到水槽里去了。这可坏了规矩,马和猪不一样,它们从不站进自己的水槽里乱搅和。有大马,没准儿就是小马驹的姨妈也说不定,发出了批评警告:“噜噜噜。”小马驹应该是听懂了那话,也服从,赶紧从水槽里收回了自己的小脚丫儿。

    喝完了水的马群,都扬起头,倾听等待着,待又得着了主人准确的哨音,就毫不犹豫,转身踏上归途,返回家园。于是,马蹄声声,又响起在文景街的沙石路上,“踏踏!踏踏!踏踏……”尤拉养马就像养宠物一样。他的马不拉车,看样子,那些马

    也不会拉车。而且,也未见尤拉和他的亲友及其他人骑过那些马。尤拉倒是常骑一辆蓝人头牌的自行车,那辆几乎“裸体”的车,除车把、车架和两个轮子以外,就没别的了。这个尤拉呀,就知道每天喂他的马,给他的马洗澡、刷毛,剩下就是摸他的马,亲他的马,拍那些马傻乎乎的大脑门儿、圆滚滚的屁股蛋儿。

    尤拉有一条长长的软鞭,是用牛皮条拧制而成的。他甩起那条鞭子时,声音又响又脆,半趟街都听得见。隔三岔五,尤拉还会赶了他的马群,穿过铁道西,去更远的地儿遛马。每当这时,尤拉便扬起他的软鞭,鞭声响起来,打老远,人们就闪开身子,让过几匹栗色马。那鞭从未落在马儿身上,那是尤拉用来提醒人的。

    六十多年前,哈尔滨的文景街上,时不时就有一道小景。一个毛发很重的俄国人,蹬着一辆破自行车,他有时从脖子上绕下一条长皮鞭,当空抽响,指挥着他前面不远的小马群按着他的意愿行动。而他前方的那些马儿,踩着小碎步,高昂马头,让风儿吹起自己飘飘洒洒的长鬃。有时,它们在风里,眯起眼睛,张大鼻孔,深深嗅闻着新鲜、凉爽的空气。有时,它们也微笑着,转过头,深情无限地看一眼自己心爱的,也是一身毛的主人。而那位主人,慢悠悠地落在不远的后面。他有一下无一下地蹬着胯下的破车,嘴里“哼哼唧唧”,未饮先自醉了。

    时间稍长点,也看得出来,尤拉主要通过两种方式训马,一个是呼哨,一个是鞭响。鞭响写意,抽响只是定时不定时地提醒。呼哨就复杂多了,尤拉的哨音可以单独向一匹马发出指令。他的每匹马都有俄国名字,而他的哨音可高可低,可长可短,吹出来音域宽泛,悠扬婉转,不次于一把排箫。一声“ 阿……丽……沙……”传过去,那匹年轻的母马就会立定身子,转过头来,竖起削竹般的耳朵,看定主人这边。再是几声短促的呼唤似雀鸣,那母马就会毫不犹豫飞身而至,还随身引着那匹宝贝小马驹。

    有时候,尤拉的鞭声能让人想到,辉煌的马戏表演和表演中精干威武的驯兽师,甚至想到千百骑兵的冲锋。可是,尤拉的形象和想象中的角色相差太远了。尤拉大概根本不想自己,他只想他的马,他的爱、他的心肝、他的情人。他又曲起了手指,呼哨飞扬,马儿们纷纷来到面前,静静站立。尤拉又是抚摸,又是拍打,搂着大马脑袋不松手,嘴里哼完马的情歌,就絮叨马的话语。连那些马儿好像都被尤拉感动了,它们静静地把头搭在尤拉的肩上,一声不响,倾听着他,嗅闻着他,亲近着他,时不时翻动水汪汪的大眼睛,享受着主人的深情。

    打那儿往后十年,我下乡北大荒。赶车、放马,有近两年见天儿与马为伍。年长之后,我也曾专门去过美国、阿根廷那些专门的马场,但是,我却从未见到有爱马、通马如尤拉者,这辈子都没有。

    俄罗斯国内,最爱马如己,与马为伴的,应该是哥萨克了。历史上,他们都是皇家世袭的骑兵。肖洛霍夫笔下的《静静的顿河》,虽然写着人的故事,但处处离不开马。尤拉是哥萨克吗?当我长大后,能提这个问题时,尤拉和他的马,早已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但是,我知道那曾经的真实。在我的哈尔滨里,有过那个俄罗斯人和他的宝马。我的脑子里没断了那截子片儿,甚至,在夜深人静时,耳畔竟响起过那嘹亮婉转的呼哨和马儿“踏踏”的蹄声。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海平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尤拉和他的马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pgpdzk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