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橇老人

作者: 滕海平 | 来源:发表于2021-02-05 13:33 被阅读0次

    小时候,哈尔滨雪大。十月末或是十一月初,说不上哪一天,气温突然急降,冷风“唰唰唰”,小刀子似的,把树梢上残余的几片叶子也剃了去。初冬的城市,老早就钻进了黑夜。人们像小动物,紧赶着猫起来,本能地预感着,会有天气上的变化到来。一夜洞中憨睡,全仗世界奇静,连狗都不叫。

    那早晨还算早晨,是因为一束浅灰终于把玻璃窗擦淡了。人们长吁短叹,睡眼迷离,下床拖鞋披袄,捅捅炉子,再转身开大门,竟推不开!这才寻思起来,定是一夜的大雪封了门。这还是冬天里的头场雪,下个三寸半尺的,稀松平常,没人讶异。

    等到天儿大亮了,人们在雪地里清出来小毛道。披了半身雪的车辆臃肿、笨拙,慢吞吞碾着雪前行。这时,你再看,一夜之间,哈尔滨的大街小巷里,就出出溜溜地滑出来大大小小的数不清的爬犁。

    爬犁也叫雪橇,车有轮子,雪橇的下面是两条前部弯曲的滑板。在冰雪路面上,雪橇当然要比车来得更轻便、快捷。哈尔滨人口头上,只说爬犁,不说雪橇。入了冬,大雪一场又一场,大雪被车碾、人踩得硬实了,爬犁在上边滑动,又平又稳。想想,这还有点神奇。小时候,差不多每天都看得见,有小孩子用绳子拉着小爬犁在街上走。他们有时候是玩儿,有时候也帮大人做事。你看,那爬犁上有几个口袋,盛了苞米面之类的,那是他们帮爸妈买粮呢!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一架雪橇。没错儿,真实的场景只能是马拉着雪橇在雪原上飞奔。在俄罗斯伏尔加河上的深雪中,要是想跑一驾马车,三匹马根本拉不动,他们也从来没那么干过。我没见过伏尔加河上的雪橇,我只见过哈尔滨中央大街上,偶尔驶过的那一架乘客雪橇。

    中央大街上的雪橇,是真正的雪橇,但也是永远消失了的雪橇。因为,几十年之后,我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加里宁格勒等地都没见到哈尔滨中央大街上那种,在灯红酒绿间行驶的雪橇。在俄罗斯别处倒是见过雪橇,那都是为数不多的游览性质的节目。那些古色古香的马拉雪橇,只在雪原中,在荒野上,漫天绕白一橇飞。

    中央大街是当年哈尔滨第一街。

    大街并不太宽,但足够行人、车、马有序通行。整条街都是花岗岩铺就的石头道,那石头表面上看去如馒头般大小,也如馒头般光洁,而实际上,那可都是一尺多长的石柱子。数不清的那些花岗岩柱子,一个一个立着,紧紧挨在一起,铺成了三里的长街。我去过莫斯科的红场,那里的地面儿和哈尔滨中央大街的地面儿一模一样。这样的地面儿,平时走着,略有坎坷。但是,在冬天里,在冰雪中,平坦厚实,成了雪橇的专用道。

    天黑得早,街灯亮得也早。灯下的中央大街多彩多姿、生机勃勃。所有的商家,霓虹闪烁,华灯如昼。俄式西餐的香味儿,在马迭尔一带飘荡开来。大块的招牌广告一个挨着一个,画儿上的那个玻璃啤酒杯,有一间屋子大小。杯子里,淡金色啤酒上面,泛着雪白的泡沫。那些红肠、小肚、酱肉也画得十分逼真,油汪汪的,好像都能闻到扑鼻的香气。一溜过去的橱窗,各自在设计上暗中较劲儿,抢尽风头。有人形模特穿戴着时装,有金光闪闪的钟表,有眼镜、钢笔,有猎枪、钢琴……还有放大了的五彩摄影,精美装帧的中外文图书。

    街上的行人,要是和现在比,就不算多,三五成群,络绎不绝,但是,还远不到拥挤的程度。人们都穿得厚重,但动作并不笨拙,走起来小心翼翼,但又灵巧轻快。他们都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快捷地挪动自己的身体重心,看起来就像运动员在冰上溜滑一样。

    有两个俄罗斯“玛达姆”(俄语“女士”的译音),在马路牙子上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朝远处招手。不管天儿多冷,俄罗斯女人内里都只穿“布拉吉”(俄语“连衣裙”的译音)。在哈尔滨那哈气成霜的腊月天儿,她们带着貂皮帽,围着狐狸巾,“布拉吉”外面穿着过膝的毛皮大氅,连双手也袖在手笼里,高跟鞋也罩了皮套鞋,把上身包了个严严实实。可是,她们的腿却光着,最多是加一条透明丝袜。后来,爱美的哈尔滨女孩儿,也有类似的打扮。在冬天里,也穿得挺拔、修长,曲线毕露。似未见有大棉袄,二棉裤裹成发面饼似的装束。不过,这后来也是暖了不少,远没有六十多年前冷,少穿点也不像早先那么难敌高寒。

    顺着那两个俄罗斯女人招手的方向看去,就是那架经典的雪橇,正在缓缓而至。先看到马,马是黑马,纯黑如炭,还是两匹,一模一样的一对儿。两匹黑马,高昂着头,脑门那里,却又都有一抹白色,那白至纯,和街上的雪,和马眼睛里闪露的白相映,尤显两匹马儿,浑身上下黑的神秘。马十分高大,但又相当苗条,并不壮硕,它们腰身纤细,腿脚修长。

    下边四个蹄子,是深灰的颜色,圆润坚实,像光洁的瓷器,又有点像倒扣的小帽子。黑马的脖子像天鹅的脖子那样弯曲,脖子上的黑鬃在寒风里飘飘洒洒。马儿既不飞跑,也不慢走,而是一下一下,很有弹性地倒腾着蹄脚,轻巧地那么“颠儿”,好像用它的脚弹奏着地上冰雪的键子,又有点像缓慢起舞。刚刚点着了雪面,就又赶快高高地抬起了腿。于是,马儿的脚下就不断地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然后,毫不费力地拉拽着雪橇,雪橇则静悄悄地向前滑行。

    紧挨着长长的马尾的是雪橇的前部。最靠前的是一处小高台,高台比马儿的背还高出一截儿,精巧而结实。这儿是驾驭马儿的位置,就像开汽车,驾驶员在方向盘前边的位置。小高台上坐着赶雪橇的驭手,驭手是个俄罗斯老人。老人有点瘦,高高的个子。他穿着一件光板儿的羊皮大氅,腰间束了一条又宽又厚的黑皮带,头上扣了一顶黑棉帽子,脚下穿着缝上了底皮的褐色毡疙瘩。老人高鼻深目,脸刮得很干净,只在上唇留了两抹八字形的小胡子,胡子尖儿还向上翘起来,虽然脸上已经看得见许多皱纹,但整个人却还相当精干。

    老人驾驭着他的两匹黑马,并不用鞭子。看起来,他也不可能去鞭打他那两尊黑玉雕的艺术品。他只是双手拉紧两束长长的皮条,嘬着嘴唇子,轻轻地吆喝几声。长皮条连接着马儿嘴里的衔铁,马得到了明确的指令,停下了脚步。马儿歇下来,鼓起又大又圆的鼻孔,喷出大团的白气儿,然后,鼻孔边儿的皮肉抖了几抖,“咴儿咴儿”地甩了几声响鼻儿。雪橇无声地停下来,稳稳地紧挨着召唤人,挨着马路牙子。

    精干的驭手把双手里的长皮条挽成了一个结儿,轻轻地挂在高台旁的一个小钩子上。然后,轻轻地一跳,下到地面,走到两个女人面前。只见他,微微地弯了一下身,举起右手,在帽檐上挨了一下,嘴里小声说着问候一类的话。再哈腰提起了其中一个女人的手提箱,随手搁到坐台下面的一个格子里。放完了行李,高个子的老人,再转过身来,伸手拉开雪橇的侧门。其实,那道侧门,只是一处短挡板,因为整个雪橇都是露天的。只是在雪橇的后沿儿,有个折叠起来的支架,隐约蒙着一大块油布。猜得出来,那是为了防纷扬的大雪,到时候,可以支开架子,蒙上油布,把乘客遮蔽起来。

    老人虽然上了点年纪,但是仍然是身手快捷的驭手。他伸出长胳膊,既是示意女人们可以蹬橇了,又是把胳膊奉给乘客,充作帮扶的把手,他表现得亲切而又绅士,女人们感觉很惬意,仰视着老头儿,轻轻地笑出了声。女人们也不失礼数,弯腰提了裙裾,鱼贯蹬橇,并肩落座。老驭手始终未露笑容,但嘴角上翘,善意十足。而且,老驭手动作娴熟、准确,让人心里踏实。待乘客都坐定后,他又迈开长腿,转去另一侧,哈腰从橇前的里边,拨出来一卷皮毯。皮毯上厚厚的卷曲羊毛,被染成了深黄色。驭手把皮毯的边沿拉紧,遮盖住女乘客的腿部,再对准两枚鸡蛋黄般大小的铁扣子扣紧了,最后轻轻带上橇门,脚蹬着两下子就攀上了高坐台。他摘下了小钩子上的长皮条,握在手里,轻轻地抖了抖,嘴里发出了短暂、清晰的指令。得到指令的马儿,瞬间朝前竖起耳朵,同时往前一挣,再缓缓劲儿,拉动了雪橇。蹄声又一次在中央大街上响起来了。

    在满大街的灯火里,在精细如羽的雪花飞舞中,一对黑马,

    一架雪橇,一个坐姿挺拔的驭手,载了乘客,渐渐地远了。

    那时我很小,脑子里真能记下的,只是几个镜头的画面。在以后的日子里,倒是和妈唠起老哈尔滨那些趣事,妈都一一帮着印证了其中的曲直。妈说,她知道那架雪橇。她还告诉我,俄罗斯邻居说,那位又高又瘦的雪橇人,曾是白俄罗斯一个将军。

    —— 摘自原创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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