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辽沙 3

作者: 滕海平 | 来源:发表于2021-02-23 11:16 被阅读0次

    阿辽沙把夺来的琉琉儿,小心地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藏在枕头下面,晚上偷偷拿出来看。他把两个琉琉儿轻轻地碰在一起,听着那“咔咔”的声音,心里美得睡不着觉。可是,再想到那两枚五分钱,他又有点纳闷儿。这鬼东西,把钱藏哪去了呢?他有点后悔,应该翻得再细点就好了。但是,后悔也晚了,他们谁也不会再来牛棚里吃他的大列巴抹奶油加果酱了。按理,真正的财富没到手,只算半个胜利。但是,小孩子不那么寻思。阿辽沙枕着他的珍宝做美梦,都乐出来哈喇子了。

    阿辽沙的恶行,遭到了大院里孩子世界的一致反对。大家用粉笔头儿涂写着愤怒和谴责,从木栅栏上到红砖房的墙上,从道牙子上到电线杆子上,甚至他家的大铁桶、台阶、牛棚、大门、窗框,就连厕所的门里儿上,都写了“阿辽沙大王八”六个大字。现在,不管是他走到哪里,干什么,就算在厕所蹲下拉屎,也有这几个字正对着恶心他。这弄得他的心情坏透了,不论做什么事,都觉得没意思。

    到了后来,“大王八”创作升了级。连刚上学的,更小的孩子都参与进来了。一年级的小豆包还不会写字,但是,算数里学了1 加1 等于2,他们就把等号用上,左边画了阿辽沙,右边画了王八。图画比文字还生动,还逗趣。至于怎么认定,等号左边就一定是阿辽沙的?小孩子看人,眼儿更毒。在简笔画像的鼻子上,多点些点儿,代表雀斑就行了。那些个雀斑,没人会认错,唯他独有。

    阿辽沙更大的苦恼,是没人搭理他。这琉琉儿本来是玩的、赌的。可是,现在硬是没人和你玩和你赌。你人一到,大家伙儿就像没看见,拿你当空气。等你掏出琉琉儿想进去,跟人一齐比画时,大伙儿就都收起了自己的琉琉儿,一声不言语,抬腿就走了,把你晾那儿,一下子让你死的心都有了。这要是不能和大家玩,光剩琉琉儿还有啥意思。看着手里的宝贝,还不如石头,阿辽沙的眼泪都下来了。

    孩子的江湖,有时也相当严苛,不次于成人。对阿辽沙的惩治力度不但没有结束,反而更来劲儿了。他家牛棚旁边那个大铁桶,原来装的是牛饮的水。有拉水的车隔三岔五地来送水,到时,阿辽沙就得一桶一桶地灌满大铁桶。平时每天喂牛、饮牛,再从大铁桶里往外舀。这几天也不知怎么着,大铁桶里的水又骚又臭,牛根本不喝。就是站在大桶旁边,那股骚臭味儿都呛得人脑瓜子疼。阿辽沙心里知道是咋回事,这种掏出“机枪”滋一泡的把戏,他就和那些哥们儿一起干过。如今自己招惹了人,做下了仇家。用这“机枪”制造臭味,比骂你大王八可来得狠。他想着,咬咬牙,倒光了大桶里的水,拿硬毛刷子“吭哧吭哧”把大桶刷了一遍,累出了一身的臭汗。可是,这边刚刚刷干净,准备着重新往桶里灌水呢!那边脾气挺大的老爸,举着俩大拳头在台阶上跳脚骂,说他刚想骑自行车上街办事,结果,发现气门芯儿被人薅了去,轮胎瘪得像长条子抹布,一步也蹬不动。

    阿辽沙被折腾得跟钟摆似的,来回晃荡。又一个转身,没注意斜刺里风声响处,一粒琉琉儿当了弹丸,打中了他的屁股。男孩贪长,就连屁股也没什么多余肉。疼得龇牙咧嘴的阿辽沙,强忍着脱了背带裤,就见伶仃的那两条瘦肉核上,竟爆起了枣儿大的紫疙瘩。他顾不了自个儿,一瘸一拐,用气管子给重新装了气门芯儿的自行车打气。这边刚打完气,就听那边“咕咚”一声响,厕所后盖儿敞开着被丢了一块大石头,浓浓的臭味儿弥漫着,慢慢浸透了院子、房间,还有他妈妈正做饭的厨房。那家什臭得赶上把臭豆腐坛子扣嘴上一样。阿辽沙打发走了着急的老爸,想摊在台阶上喘口气,不想又压着了屁股上的紫疙瘩,疼得一哆嗦,赶紧换了另半拉没伤到的好屁股。他想哭、想叫、想喊,但是,最后啥也没干。因为,他知道,那都没用。他的目光扫在地上,无意间发现了,刚才用弹弓子射中他屁股的弹丸,竟是一粒红色老瓣球,他记得,那是乐昌的,是他那粒琉琉儿头。他知道,那些旧相识的朋友,已经对自己开战,不会轻易停手了。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迎战,要么投降。

    阿辽沙坐在台阶上,苦苦想了半天,最后,无奈地选择了投降。因为,他非常清楚,朋友们并不会跟他当面对阵,但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他们就像胶皮,像空气,又能躲又能闪。自己可是都在这明面儿上,这整不好,家里的麻烦事就没完了。再说当初,自己整得也是过了头,有点欺负人了。愿赌服输,哪能动手抢呢?人啊!真能劝得动自己的,还真是自个儿。到了晚上,阿辽沙把自己的一切想法都向他老爸和盘托出。结果,这个虔诚的东正教教徒,虽然有时脾气有点暴躁冲动,但终究还是明白大理,他倒很是支持儿子的想法,还鼓励儿子自己的错自己担,都是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舍发小,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结果,阿辽沙还回了所有的琉琉儿,还诚恳地向乐昌、铁柱、亚光道歉。一场风波,终于平息,大家和好如初,大院里重新又平静而快乐起来了。

    阿辽沙一家,在一九六零年也消失了。想来,大抵是归籍回了苏联或是去了其他国家。但是,具体的情况到底怎样?那就谁也说不清楚了。长大以后,我知道了,有些白俄是宁死异国他乡,也不愿回到苏联去,是什么让他们远离萦怀终生的故乡?是恐惧,是仇恨,还是厌恶?在阿辽沙身上,我看不出太深的思考。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小孩子,有时好有时坏,等到我们玩在一起的时候,就常常忘了他是个俄罗斯男孩儿。小孩子不记仇,时间稍微一长,就把相互间的不满和记恨忘了个精光。在这一点上,孩子比成人不知高明多少。我们长大了,也学会了仇恨,仇恨也跟着就长大了。

            ————  摘自原创长篇小说《太阳岛》     作者 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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