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一
第一次到上海,文化革命已处于尾声。还是穷学生的我,路过上海,住在大学同学的家里。他家住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平房,父母,一个哥哥,两个妹妹,一家六口人。房子后半部搭了个阁楼,兄弟俩就住阁楼上。我去时,他哥哥不在,我就与同学住在阁楼上,楼梯是活动的木梯,不占空间。他大妹妹刚工作不久,工资很低。她爱美,在打扮上很上心,经常会到布店关注卖剩的布头,价格打折,还不要或少要布票。布头大块的,她会用家里的缝纫机缝成多种花色的衣服,不知道的人以为是故意搭配的,很显眼。小块的布头就拼成手提包或手袋,各样的手提包和手袋变换着提着上班和逛街,将时髦和对美的追求发挥到了极致,关键是花费极少,给我的印象特深。我的钱很少,准备买几尺的卡布回成都做上装。同学说,他也要买一件的卡布的中山装。我们从南京路西往东走到头,再折返从淮海路东往西走,这两条路集中了上海最有名的商店和服装店。我的布买了,他的中山装却没有买。几乎去了所有衣服店,他只关注质量和价格。回到他家,他说,比较的结果,有一家店的的卡中山装质量和价格最佳。第二天,他骑自行车去,很快就将衣服买回来了。我第一次领会了上海人的精明。有人会嘲笑上海人的这种精明。我不苟同。这种精明是建 立在认真比较和耐心选择基础上的。符合好和省的原则。其实,要做成做好许多事情都离不开这种精明。
上海人在许多事情上都会开风气之先。在男女恋爱方面也不例外。那时的外滩,临江的扶栏边,情侣一对挨着一对,互不干扰,成为上海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外地游客就像在看电影一样好奇和兴奋,有相机的一定会留影与没有来过上海的朋友分享。恋人们最喜欢下雨天,天下着雨,恋人就可以在躲雨的同时,紧紧地依偎在雨伞下情意绵绵,亲昵无间,而不用顾及匆匆而过的行人,雨若大一点,伞会更多地向女恋人倾斜,男士的背被雨打湿才好,才能更显示男士对恋人的爱经受得住风雨的考验。上海人大部分家庭的住宅都人多屋小,没有恋人们亲昵的空间。外滩的扶栏和雨伞就提供了爱的庇护。公共汽车上,由于人多拥挤,情侣中的男士就会表现出绅士的风度,将女伴保护在自己的手臂里,甚至于保护在怀里。让外地保守的人们感觉得很希奇,无不感叹上海人的开放。
到上海有一个地方一定要去,它是上海滩的发源地,苏州河与黄浦江汇合的地方,有一座桥,名为白渡桥。文革期间流行的说法是,桥建成后过桥行人要收费,收的费大大的多于建桥费后,外国资本家发了善心,不收费了,名曰白渡。白渡二字,反映了资本家的伪善,也表达了被殖民者的心态,仿佛被人扇了一个耳光后又被塞了一颗糖,糖在嘴里是甜的,心里却有些酸楚。因为解放后,人民当家作主后,路桥是不收费的。改革开放后,新建的路桥也照样收费了。人们才逐渐接受市场经济的观念,投资就要收回成本,甚至于盈利。若为政府投资,不收费,也是源于人民的税收。现在再来看白渡桥的白渡二字,似乎多了几分讽刺和幽默的味道。
二
第二次到上海是九十年代中期,我哥哥与我同行。我的同学已经在上海静安区机关工作,在宁海路分得了住房,我让他在他家附近的宾馆定一个房间。他说就住在他那里。我以为他住了很大的房子。他的住房是上海有名的石库门。
石库门有点类似现在的联排别墅,石库门一字排开,两排之间,前面是约两米宽的走道,依次是同样大小和布局的连着的别墅。同学住的石库门已经被改造了,后门的厨房成了入户门厅,其厨房的功能未改。之后是后客堂,天井和前客堂。二楼是两间卧室和亭子间。三楼是个亭子间,接着一个天台,或称晒台。原来整套别墅是一家人的,我去的时候,一套房子里住着六家人。怎么住得下呢?
厨房公用,每家人放一个双头的煤气炉。六个炉盘紧挨着摆放。有一公共的水池,用于厨房洗菜洗碗和家庭洗衣等。若六家人都在做饭,大家分享各自烹调菜品的味道,甚至于可以互相品尝。也可以一边烹调,一边交流彼此的见闻,锅碗瓢盆交响曲中融入了邻里的友情,拥挤嘈杂中彰显出热闹与和谐
楼下住两家人,厨房后面的后客堂住一家人。天井被搭建成一间房,连着前客堂住一家人。后客堂改的住房最憋气,不能通风和采光,只是在通往天井改造的房间的走道上方开一个窗,起透气的作用,面积只有近十平方米,夫妻和两个孩子四口人,居于其中。当时上海市已经有了政策,人均居住面积小于和等于2.5平方米的将安排安居房。这家人已经获得登记,不久就会乔迁新居。
我的同学一家三口,住二楼的两间房,是六家人中住得最宽敞舒适的。另一间为亭子间搭建的房间,
住一家人。三楼的亭子间改成了一间房,约十平方米,楼顶的露台也搭成一间房,仅十余平方米,住一家人。这样,三层楼房就住了六家人,整套房子没有卫生间,一部分人去公共厕所。部分人用马桶,到了晚间收集粪的车来后,家里的女士们,无论年龄,不论身份,更不在乎长相的靓丑,都会依次完成倒和洗马桶的事,天天如此。这就是生活。
狭小的空间,简陋的环境,难免产生许多的邻里矛盾和纠纷。令我称奇的是,同学相邻的六家人相处很好。没有产生过争吵。大家都住得很狭窄,但心里很宽敞。如果有一家人要离开一段时间,就会将门钥匙留下来,邻居有客人来就可以住,只是换上自己的床单被子就可以了。我和哥哥就住在楼上的亭子间改造的那间房,房子里的一张双人床就占据了近一半的房间。
我们到的当天晚上,同学在附近的餐厅请我们吃饭,约了邻居的两家人,饭后还唱了卡拉OK,其乐融融。其中一家人就是即将乔迁新居的邻居。
我们住了两晚,我特别地感谢我的同学,他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上海人居住空间的拥挤,生活环境的简陋与上海高楼大厦的林立,商业娱乐的繁华形成的鲜明对比。更让人感动的是,如此拥挤不堪的环境却培养出特殊的邻里关系,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相互信任,相互帮助。如果不是身临其境,我就不会有这样的感受。
当时的上海浦东已经开发建设,但上海人中却流行一种说法,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真是一种大上海人特有的一种心态。
同学有一个邻居,下海经商,赚了第一桶金,但离买房还差得远。他就率先改造自己十余平方米的蜗居。将旧家具处理掉,将房屋粉刷一新,换上新家具,购置新家电。最有意思的是新床可以靠壁立起来,晚上睡觉时再放下来,节约了空间。买了进口空调。上海夏天的夜晚闷热难耐,他将我的同学和邻居经常请到家里,分享清凉,分享邻里友爱,也分享了他下海成功的喜悦。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上海这方水土培养了上海人的特有的习性,其中之一就是精明中透露出来的互助友爱。
上海已今非昔比。我说一点往事,留下一点记忆。
宁德宏 2018年8月写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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