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人现在已经“占领”全国了,同时也算是个文化输出“大省”,哪怕你从来没去过东北,也不认识一两个东北人,但你肯定能说上两句东北话。我只去过一次东北,只是在大连待了三天,对东北的印象无从谈起,只能从文字中去寻。
说到文学中的东北印象,首当其冲的当然是萧红,《生死场》和《呼兰河传》都很好,只不过那是个满目苍夷苦难深重的东北,由颠沛流离情伤累累的萧红写于战火纷飞的年代。而《停车暂借问》则由一个生于广州、长于香港、学于美国、居于澳洲的东北人后裔写于1980年代,这本书里的东北自带着作者对于母系血缘的亲近及地缘上的疏远所产生的奇妙视角,在回忆的柔光与向往的追光共同作用下,显得既熟悉又陌生。我个人更信任迟子建笔下的东北,虽然她与《停车暂借问》的作者钟晓阳年龄相近,但她一直生于北极漠河,长于大兴安岭,她笔下的东北是贴身量造的。不过,钟晓阳笔下东北正是由于时空与地理的双重远隔,更有一种老照片一般的酸楚与浪漫,又因为作者本人的南北混血,使这部作品兼具南方的秀丽与北方的粗放,令人读来妙趣横生。
也许是因为越是遥远越想亲近,作者在书中使用了不少东北方言。因为网上买不到实体书也搜不到正版电子书,我看的版本是在微盘里找的电子版,里面有很多东北俚语处用括号注解着字音词义。最有意思的是,故事中的男女主角满口的“干哈呀?”“在哪旮旯?”还好是文字版,如果是影视版的话可能分分钟会穿越到赵本山的《乡村爱情》。可是,没有东北话也不行。2002年刘德凯曾将这个故事搬上银幕,请了周迅和张信哲来主演,两个人都没用配音,东北味儿荡然无存,整个故事也就像失去了元神一般,苍白孱弱。
不过,《停车暂借问》之所以在当年引起轰动,不是因为其中的东北元素,而是因为作者老到的笔力,这个作品被认为与《红楼梦》有着脐带般直系的传承,作者也被喻为最接近张爱玲的少年天才(钟晓阳写作此书时只有十八岁),直至今日,这两个标签仍是此书的卖点所在。
文字风格与张爱玲确实是相像的,比如书里有许多这样的句子:“气温非常低,游人讲话时都呼呼喷着白气,吐蚕丝似的,都在作茧自缚。”“月亮又偏一偏西,两人便重新上路。爽然大概确实累了,骑得非常慢,自行车嗞嗞嘎嘎响,好像一片片在绞碎月光。”“这时满地秋风黄叶在打滚,台阶挡住了上不来。强风一扯,树上老叶都嫁风娶尘各自随缘去了。”作者在十八芳龄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完全当得起天才的褒奖。张爱玲算是个“提笔就老”的作家,而钟晓阳用笔虽老,却又难掩青春朝气。到底是年轻,也有像“唱去了年轻,唱来了苍老”这种露怯的句子,在情节的铺排上也显出未经世事的稚气,比如熊应生窜掇堂弟烧毁绸缎庄一事,以及宁静决定嫁给应生的时候,明显看出笔下的虚弱与回避。
与《红楼梦》的传承我却一直没读出来,毕竟故事题材和背景相去甚远,当然更可能是我悟性有限。在读完整个故事后我所想到的唯一一点就是爽然与宁静的爱恋,既有宝玉与黛玉的无二知心,又有一种大观园里大厦将倾犹未知的少年懵懂。
他们一起逛庙会、堆雪人、砍梨花,胡天胡地,爽然明明已经三十来岁了,却还像个孩子。他们从来不提那些身外事、明日事,好像忘记了正身处江山几易其主的纷乱年代,也忘了他们根本没可能结合——爽然早已经订了婚。他们只是你依着我,我偎着你,日复一日地见面,漫游。甚至当他们就要分手的时候,宁静都不知道爽然有没有上过大学,外面的生意到底做得怎么样。正是这样不听不看不想不问的天真无争,才更显得后来天涯两端的凄凉心酸。
可是,那又如何呢,当爽然要去南方,向宁静诀别的时候,他们俩谈的还是南方的小吃。宁静忙叫他止住,跑去找了纸笔来一样一样对照着记了下来。明明是诀别,明明是分手,依旧不提不说不哭不悲,待到天色暗下来,爽然不得不告辞,当宁静隔窗唤他的名字,当他回望她写在窗玻璃上的他的名字,那铺天盖地的悲伤才席卷而来。
在很多人眼里,这不是一个“政治正确”的爱情故事。在亡国灭种的年代,女主人公赵宁静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是纤尘不染的,她从年轻到老,都生活在父亲和丈夫的庇佑下,除了爱情,再没有任何思想与作为。并且,她的初恋还是个日本人。而男主人公林爽然更是个“渣男”,放着订婚多年的未婚妻不娶,硬生生将人家拖到三十来岁,却跟新欢朝朝暮暮形影不离。尤其是在第三部里,宁静想跟爽然重温旧梦,心里却在盘算着要敲丈夫一笔赡养费。可是,他们最终仍是没有在一起,这样的结局大概可以消一消某一部分读者的心头气。
这本书分为三个部分,第二部《停车暂借问》简直是神来之笔,灵气逼人,第三部分《却遗枕函泪》是应出版商要求仓促增补的,为了凑够长篇小说的字数,虽然衔接顺畅,但是与前面两部已经不在同一水平线上。说明写作这个事情,还非得老天爷成全不可,即使是同一个人写同一个故事,不同状态之下写出来的东西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不过,我还是喜欢的,因为有《半生缘》的味道。
在爱情小说里,如果男女主人公诀别数年之后再度重逢,最好的结局还是分开。团圆会让爱情沦入柴米油盐,最终不过泯然众生,与其如此,不如让永隔如参商来使爱情永生。这也许是小说作者们的共识。
在香港,他们重逢,爽然孤老贫病之身,宁静依然想要跟他在一起。她帮他收拾房间,他客气地说不用了,你是客。宁静盯着他问“你但愿我是?”爽然冲口而出“我但愿你不是。”然而,最终爽然还是以诀别的方式孤身远去,斩断了这一段感情。因为他已经预见了自己终将沉落的余生,不愿拉着宁静一起沉,尽管宁静说她愿意。这是他爱她的方式,从年轻的时候一直到他中年。
写作此文的时候我在单曲循环叶倩文的《珍重》,想到这是一个遥远异国的笔者所写的“山河故人”,又想到爽然老了以后独自远涉重洋去美国,他也会思念着远方的山河与故人吧,可宁静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了半生伤心事,摧得纤腰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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