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次睡不着的时候总喜欢端详月亮。因为觉得月亮是一场还没有走完的梦,因为有太多的期许,但是没有走完总是好的,至少你可以清晰地知道明天的天空上还是那玉玉的、亮亮的一轮。然而隔着厚厚的岁月再去展望,再美的月亮也是满布苍凉的,仿佛天地置换了过来,时时地看到曾经的场景下、熟悉的人影披星戴月从天边掠过,只是遗留下一道被记忆泼出的淡红的剪影,瞬息而掠。定睛再看,晴朗微明的夜空里只晕出一轮幸福的圆,洁白的幻像,是一颗在夜里成熟的愿想。我以为往事又随月亮活过了一场。然而明白分明得让人悲伤——这是一场骗人的梦。
用现在的眼光去欣赏以往的月亮,像小说里的“墓碑的沉”,真像一堆枯坟,愿意当做是最纯洁的白色藏掉了自己的过往。过往应该是江南烟雨的青色,是雨墨泼出来的世界。这是我的印象,是岁月施舍的一点可怜的喜悦,所以印象都是幸福的,像月亮的圆。
印象里的人纤长细瘦,是被阳光拉长的剪影,从以往到现在的阳光。她是没有着妆的一道影子,不经意间从记忆的缝隙里溜走,甚至快把她淡忘,然而忘不了。深紫的绒线衫,灰呢的仔裤,看起来丰腴而有点蓬松,像一株青松,眼睛是伞荫里漏出的晴空的颜色,仿佛一直在凝望……印象里的她只是这一副样子,其他的早已随岁月悠悠而逝了。
从前看《雪国》时,读到岛村在火车玻璃上脉脉地痴望着叶子的身影,心总有些悸动,手随心起,拈手画了一个模糊的轮廓,粗黑的铅笔线简单的勾勒。一个黯淡的幻影,曲折的线条画,只有萦回的伏线,心跳的伏线。起起落落,款款立立,正是心跳的轨迹。像岛村看见叶子时的心跳。
后来有一次去图书馆,淡淡的斜阳泼洒在图书馆的楼上,像是用墨水泼出的古画,绰绰的只显现出一个模糊的印象,仿佛是灯影里拉长的黑影。我有点悲哀地躲进图书馆里,想在这里寻觅一处自己孤独的去处。 有时候很愿意把一整天的时光都在图书馆里摇出去,因为看书总能让人以为一辈子已经惶惶然地淌完了,苍凉的充实养育着饥渴的灵魂,自己像是年老了十岁。
图书馆的馆主是一个平凡面相的中年人,方圆的脸,连严肃的时候仿佛都挂着笑,总喜欢在叠立耸起的书架间跺来跺去。据他自己说这些叠起的书架像是繁华闹市的高楼,走在满是图书的世界里,就像迷失了一样,像是沉入了纤纤闹市,感觉仿佛走丢了。我常常恬不知耻地厚着脸皮在他这里待着,一晃便是一整天,长此以往,很快便熟识了。他的确是一个爱书的人,通今晓古,常常听他谈天论地,对图书馆便更依赖了。那一次把《雪国》还送回来,他翻到了我画着的线条画,俨然一副戏谑的口吻:
“你认识我那表妹吗?”他糖栗色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我。
“我只认识你啊。”我猜到我无意画的线条画和他表妹的模样相仿。
他又有点生气,攒起眉头怨道: “你看你,潦草的很,随便在书上涂画。”我讪讪地对他一笑,央他不要擦掉。
“你表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谈了很一会,仿佛已近把这件事淡忘了,我方才把疑惑小心翼翼地吐露出来。
图书馆馆主是一个知人善解的人,马上了解到我的意图,于是原原本本的把关于他表妹的事纤毫不遗地全告诉了我。据他的描述,她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只是后来他的丈夫在一次出差中忽遇洪水,从此音信杳无。她自此一个人,无牵无绊地过起自己的独身生活了。我兴奋地狂喜,在脑海里把他丈夫想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因为因果轮回遭到了报应。图书馆馆主见我兴趣豪然,对于他的表妹本身便是一句句粗沉的嗟叹唏嘘,于是自告奋勇说帮我的忙。而后,我们投入了满腔热枕去去构想我和她之间的见面、交往、深入等等,我们甚至把自己十年后的生活已近全部勾画绘勒好了。事后,我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对他喘着气笑着,他仿佛也和我一般如此,手舞足蹈,心中像揣着满肚子喜悦不知道如何发泄,只能兴奋。我忽然好可怜他,他已快近四十了,却没有谈过一场恋爱。
那一次的见面真真实实地在第二天进行了,我那管书的朋友的确是一个热枕非常的人。在我第二天应约而至抵达图书馆时,一切都如前一天我们计划的那般进行着,只是蒙了一天绰绰的青雨。跨进图书馆,便看到一道熟悉的线条,起起伏伏,像是心跳跳跃的轨迹。我不禁暗暗地纳罕,这的确和我画的线条画一般无二,只是胖了一点,我的心也有点惨黯黯的失落。朋友见我来了,便讪笑着对他表妹说:“我还有事,你帮我照顾一下——这是我的朋友,我有事不能耽搁,你帮我招呼一下。”又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有事了很抱歉,不能款待,你随便看些书吧!”我憨笑着刻意露出有些尴尬,心中疯狂按捺着自己的狂喜。
深紫的绒线衫,灰呢的仔裤,轻衬出她丰腴的体型,又应着漫天轻飘飘的雨丝,像是雨泼出来的,影影绰绰,又仿佛是月光凝成的一个恍惚的剪影,袅袅地,疏疏地,款款地走来,一股子淡淡的芬芳。我搭讪着上去问话,“你好。”她轻轻点头一笑,很是出于礼貌。
“他好像很急。”
“他总是很急。”她笑着回应道。礼貌的腔调满是幽怨,明显看出是在抱怨我那朋友不该把她一个人伶仃孤苦的遗落在这里,又扔下一个陌生男子,更何况又是一个丧夫的妇女。我当时猜想她一定是已经知道了自己表哥的意图,觉得乐得一试,不然才不会和我继续交往下去。
有时候命运正是神奇,像水,静时映山画月,怒时翻波涌浪。我和她的缘分也在一种生命的默许中疯狂的野生漫长,失了羁绊,折了退路,只能浩浩荡荡地前进。朋友的图书馆时常成为我们幽会的避目点,但这样总是不好,尤其对一个没有过爱情的男人来说。后来我另又租了一处暗所作为新的避目点。她时常提心吊胆的冒了风险来找我,穿的最多的也是那一件深紫的绒线衫和仔裤。我十分理解这种暗无天日的谨慎,因为她不想在丈夫刚去世之际,给人称三道四,我也不愿意吐露给别人。那些生活庸俗无趣得无事可干的人。
我把《雪国》从朋友那里要了回来,把那副线条画给她看,又将这里面的蹊跷全告诉她了。她没有什么表示,仿佛包容着笑道:“有点瘦了。”好像是很能宽解我的谎话。我的心像是压了一块很大的石头,千斤重扼在心喉,一股寒冷的凄然感。那一刻恍然感觉,她的形象仿佛一点一点从我的心里淡褪了,而线条画的印象又在脑海里更深了一步。她和线条画很像,究竟是胖了一点。我将《雪国》收藏好放在抽屉里,永远也没给她看过。
交往后便很少再去朋友的图书馆了,我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我们的相恋仿佛是一场革命,给人知道总是不好的事情。有一次她和我在游览一处大湖时,一面啃着饼干,一面痴盯着湖面悠悠地说,“和你交往真是一次革命运动,分明是一件伟大的事,却不能给别人知道,死了功绩也一起殉葬着埋在土里。憋屈得紧。”我知道她好像对我们的爱情有点倦了,只好俨然专注十分地说:“这就是革命的伟大之所在。”她以为我没理解,指鹿为马,便禁不住吱住了声,悠悠地把一双脉脉的眸子凝望着湖水。晚霞撒在湖面上,粼粼的幽光趁着恍惚的朦胧反倒映在她的眼中,款款有致,落落含情。那一刻仿佛觉得她好美,有点接近心中的的那副线条画。
然而一切都会带着苍凉的期许走向垂亡。忽然有一天,她发短信告诉我她要结婚了。是朋友介绍的一个经商的人。我以为她这个促狭鬼又来欺骗我,便含着笑顺舟就水道:恭喜你,也恭喜我,很开心你有这样的愿想。漫长的时光过去了,半天后她又来一条信息:感谢我们地交往,谢谢。图书馆的朋友打电话过来,“今天听到表妹的母亲说她女儿订婚了,不是你。”他不会在骗我了。当时,我心里抽搐得只想哭,半晌他又说,”我也要订婚了,朋友介绍的。”他们都有了归属,而我一个人凄凉落寞着。我那时感觉我好像一个小孩,一个在茫茫人海里的小孩,周围全是不认识的生面孔,我跨过万水千山,想在一切都是陌生里去寻找一个熟人重逢。然而什么都没有。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伙伴,连说带笑,单我一个矮他们半个头的人在人海里惘然地寻觅着,谁都不认识……只寻觅着,前方,是漫长的岁月在等我孤独得长大……我将自己闩在卧室里,一头猛蹿进被子里,通通快快、竭斯底里地哭咽着,哭得彻头彻尾、哭得忘呼一切、哭得地老天荒、哭得让自己笑、让自己痛……
我错了。我以为命运是水,静时映山画月,怒时翻波涌浪。一点也不是,根本不是。命运是天空,走到那里,你都只能仰望。
就在一个周后,我以为我要淡忘了她之时。又是电话打来了,图书馆的朋友告诉我,她生病了,肺病,问我要不要去看一看。我心忽的一沉,忙火急火燎去与他相会一同赶往医院。提了很大的勇气进了病房,她的未婚夫果然在那里。枯瘦的人影,萧萧立立地站在那儿,像是寒风里一截呻吟的枯枝干。我不敢看她,她的未婚夫倒是好心,一脸殷切的商业笑容。我讪讪地对他痛苦地笑着。他和我朋友说:“我们出去买点东西。”我知道,他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
她就躺在那里,双目紧盯着手机。我的心抽搐得厉害,像是绞成了麻花。“他知道了对吧?”
“唔……我告诉他的。”“他不生气?”
“为什么生气,我们的目的就只有结婚。事情也是我让表哥通知你的,我想你会回来看我。”
“你为什么……我也……”
“我知道,比你更知道些。但是我需要结婚。”
“我们呢?”“我们只适合恋爱。爱情中,有些人是用作恋爱的,有些人是用作结婚的。”
“那你为什么叫我来?”“人在痛苦的时候总有些不可理喻的念想。”说着,她又将一双栗色的眸子脉脉地端详着我,像是先前她在晚霞时分看着湖面那样的款款有致、落落含情,真的好美。“现在我希望你走。”她说的时候,眼里积满了泪水,水汪汪的使我想起第一次在图书馆看见她的时候,一道青雨泼出来的人影。心耸动着,像火苗,在风里凄苦地耸动,呻吟着,喟然灭了。什么都没了。画也没了。
什么都没了,我就听从了她的命令,惶惶然跺走了。或许是受她那双美丽的眸子的蛊惑。总之我马上便走了,将一个受了伤的姑娘伶仃孤苦地遗落在医院,就像第一次她表哥将她遗落在图书馆,一样的怅然。
第二天,起床的很早便去了朋友的图书馆。没说什么话,默默地将《雪国》还给了他,线条画当然擦了。
“书还给你,随了你的愿,线条画擦了,现在书原原本本干干净净地还给你。” “你何苦呢?”他安慰着。
“不是我的书。”“送给你了。”
“不送给我,这不是我的书;送给我,也不是我的书。”
“不是有她的画吗?”“画也不是我的了。”
“我觉得你是在和一副画谈恋爱。”他有些怅惘。
我们都没有说话了。
“你的爱情呢?”
“虽然订了婚,但不是我喜欢的人。”“你就这样妥协了。”
“我觉得该结婚了。”他将目光投往天空,晴朗澄澈的蓝空里,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以后也什么都不会有!永远一无所有!
往事随风都过去了。却感觉自己总在找什么,像是童年不知事的年纪里去追逐远走的蝴蝶,扑身投到万花丛中,咿咿呀呀,踉踉跄跄,一边追赶一边遗失,一边走丢……然而一无所有。
现在睡不着的时候还喜欢端详月亮。因为觉得月亮是一场没有走完的梦,还留下太多的期许。但是没有走完总是好的,至少你可以清晰地看到明天的天空上还是那玉玉的、亮亮的一轮。然而隔着厚厚的岁月再去展望,再美的月亮也是满布苍凉的,仿佛天地置换了过来,时时看到曾经的场景下、熟悉的人影披星戴月从天边掠过,只是遗留下一道被记忆泼出的淡红的剪影,瞬息而掠。定睛再看,晴朗微明的夜空里只晕出一轮幸福的圆,洁白的幻想,是一颗在夜里成熟的愿想。我以为往事又随月亮活过了一场。然而明白分明得让人悲伤——这是一场骗人的梦。
走丢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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