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秀是在县城里上的师范,毕业后,分配到了县城一所学校。尔后,在县城里找了婆家,结婚生子,如今,不惑之年的月秀,仍然保持着上学时的习惯,每个周末回家一次。
每一次回去,月秀都会问问儿时的伙伴,秀花前几天刚回家,小棉的孩子生病了,大生的媳妇出了车祸……总有一些消息是月秀不愿意听到的。月秀跟娘说:“说是人定胜天,可我怎么老感觉人是抗不过天的呢?”
这一次回家,月秀倚在被子上跟娘拉家常,娘跟月秀说:“西头的安子出车祸死了,他不是跟你还同学过?”
月秀说:“是呀,他跟我同学,比我大两岁。”
娘又说:“他的儿子抢劫,还在看守所关着,安子出殡那天,听说安子他爹花了好多钱,公安局才准安子他儿回来摔盆子。”家乡的旧俗,人死后有儿子要由儿子摔老盆,没有儿子的,就由外甥摔老盆。
这个消息,无疑让月秀听了心惊肉跳,在这之前,月秀从来没有听说过安子那18岁的儿子因抢劫犯事。
“娘,他是怎么出的车祸。”
“家里要盖南屋,他去大窑拉砖头,一上公路时正碰上了一辆大卡车。”
“哦。”
月秀沉吟着,不再问什么,闭上了眼睛,内心里却翻腾的厉害。娘只知月秀跟安子是同学,可娘怎能知道,月秀的记忆里,关于安子的印象竟经常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呢?
月秀对安子的记忆开始于他们上四年级的时候。那年的儿童节,月秀和安子一批入的少先队,月秀就站在个子高高的安子身旁。可是,她心里并不好过,因为家庭成分的关系,学习很好的月秀一直拖到现在,才与这些班里这些学习较差的学生还有一、二、三年级的小同学一起入队。而安子虽然学习不好,他爹在村里当会计,所以安子在学校里倒也很吃香。月秀记得,当时她侧脸看了看旁边个子高高的、面庞白晰的安子时,安子也正低着看着她,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安子的脸红了。月秀心里想,真有意思,男生哪有这么爱脸红的呀!
那一年,安子12岁,月秀10岁。
月秀与安子上学时应该说是对头,月秀是学习班长,每天都要负责汇总小组长检查作业的情况,并负责处理不完成作业的同学。所谓处理,也就是点名让他们出去站着,限时间让他们补上作业而已。而有些调皮的同学,老师对月秀说,可以罚他们多写几遍。而那个时候,安子就是经常不完成作业的一员。好在安子总是听话地贴墙站着,月秀说什么,他就瞪着大眼听着,也不反驳,因而,月秀也就从来没有罚过他作业。
有些调皮的男孩子怪月秀偏心,为此,他们还冷落了安子。有两个男生,还商量着下了晚自习后要揍月秀。这事让安子听到了,安子警告他们:“要是让我知道了你们动了月秀一指头,我就揍扁你们。”
那两个男生面对着高高大大的安子,虽然不服气可也底气不足:“凭什么呀!她是你媳妇呀?”
安子愣了愣,脸又红了,他按住其中一个男孩子的胳膊,说:“她是我小姑!知道了吧?她是咱的班长,知道了吧?”这男孩子忙不迭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安子离开后,他嘟囔道:“什么小姑呀,八杆子拨拉不着。”
那个时候,没有电视,只有广播。村里人唯一的文化娱乐活动就是乡里放映队来放电影。有一次电影队来了,安子总早早地去占地方,等月秀扛着板凳来时,安子会从那个比较优越的位置站起来喊她:“月秀,到这儿来。”从这以后,给月秀占地方似乎成了安子的任务。安子扛的是长板凳,月秀从此以后不用再自己扛板凳来了。
每当月秀来到放映场,就有一帮子男孩子跟着安子起哄:“月秀,到这儿来。”他们怪声怪气地叫着,直到安子抡他们几拳他们才肯罢休。
“安子,你叫她什么?”
“月秀呀!”
“不对,你应该叫他小姑才对,呵呵,不要忘了,她可是你小姑哟!”
“用你说!”
不过这时,在亮亮的磨电机的灯光里,安子又那么腼腆地红了脸。
是呀,安子与月秀是同姓,不一个辈份。在农村里,这似乎很讲究,不像在城市里分得那么清楚。
在大人孩子的吵杂声里,月秀习惯了钻进人群去找安子占的那个最佳位置的座。
那一年,安子14岁,月秀12岁。
(二)
那一年夏天,乡里规定,他们初中的最后两年要去乡驻地上学。当过了这个伏天,过去了十四天的暑假,同学们就要全体同学都要离开这所自小就在这儿的小学校了。
那天晚上,天气很好,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晚自习时,安子最后一个才到,他跟在教室门外张望的月秀轻轻地说:“下了自习课,你到井台那儿去吧,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月秀刚要问什么,安子却离开她,坐到了自己的座位那儿。
什么东西呢?月秀一个自习课都不安心。
自习课后,月秀来到校园里的井台旁,安子已经坐在那儿了。月光下,安子静坐的身躯似一幅剪影。当月秀走过来时,安子站了起来,把手伸到月秀跟前说:“月秀,送你本本子,你学习这么优秀,一定要好好学习,而过了今天,我就不再上学了。我学习本来就不好,再上也没有用。再说,家里我是老大,我得下来帮爹干活了。”
月秀接过本子,是当时时兴的那种塑料皮本子,月光下,看不清什么颜色,只看到黑乎乎的。
月秀抚摸着那本本子,听到安子这番话,一向伶牙利齿的月秀不知说什么。她问:“不上了?”
安子嗯了一声,说话:“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月秀又道:“那,谢谢你。”
安子笑着说:“谢我?谢我什么?我倒是应该谢你才是。因为,你没有跟其他同学那样因为我学习不好而看不起我。”
月秀急忙说:“不!我得谢谢你。”刹那间,以前的种种涌了出来,“我要谢你帮我看电影时占座位,我要谢你帮我制住了要欺负我的同学,我还要谢你……”
“行了,不用说那么多了,你以后到外村上学,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
月秀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回吧。”安子说。
月秀刚要离开,安子叫道:“月秀!”
月秀回过头来,问:“什么?”
“哦,没有什么,我只想说,要是我们是同辈就好了。”
“哦?不一辈有什么不好吗?”月秀茫然地问。
安子愣了愣,说:“哦,好,也好。好了,你先回吧。”
“你呢?”
我接着回,我先去看看教室的看窗关好了没有。安子虽然学习不好,但他对班上的事一直很尽心,老师就委任他做“窗官”,专门负责开关门窗。就是在离开学校的前夜,他也要尽好自己的责任。
果然,安子第二天没有来上学。尔后,月秀他们去了乡里上学。
这一年,安子18岁,月秀16岁。
(三)
很奇怪,在乡驻地上学的这两年里,月秀竟然一次也没有见过安子,繁忙的学习生活,使得月秀几乎把安子忘记了。只是当月秀拿出安子送她的那本精美的日记本来写读书笔记时,月秀总是那么珍视它。
当月秀考完了中考,去姑家串门时,遇到过安子一次,那次,安子赶着一架牛车,慢慢腾腾地在路上走着。安子回过头来看到了月秀,遂把牛车停下,叫她:“月秀,你要去哪儿?”
月秀这才看清,安子比离开学校时明显得大了许多,在他脸上刻着的,并不只有两年的时光。
“安子,你要去拉什么?我去我姑家呢。”
“上来,我送你吧。”
“不了,我从小路走,走河道底下。”
“月秀,听到你考上了师范,真替你高兴,我早就看出,你是读书的料,不像我。你看……”安子神情黯然。
“安子,你也不要这样想,在哪儿只要肯干也是一样的。”
“月秀,你知道吗?我娘给我订了一门亲。过个一年半年的,说不定要结婚了。”
“是吗?”
“月秀,以前,我跟你说过,要是我们同辈就好了,可是,即使我们同辈,我们也不是一路上的人。”
“安子!”月秀再无语。说什么呢?
这一年,安子20岁,月秀18岁。
最后一次见安子,是月秀与男朋友一起回家时在车站等车。安子骑着自行车从他俩身旁经过,却又回过头来认出是月秀。
月秀看到的安子,已不再是那白晰面庞的安子了。爱脸红的安子,现在真的成了红脸了,那是风吹日晒的痕迹。
“安子,这是我男朋友。阿华,这是我的同学安子。”月秀介绍道。
安子深深地看了阿华一眼,点了点头道:“祝贺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月秀告诉他:“不急,再等两年吧。你呢?说说你吧。”
“有什么好说的?结婚了,孩子也有了。日子,就这样混吧。月秀,不打扰你们了,我得忙活去了。”说完这些,安子匆匆离开了。
阿华这时才说话:“这个人,莫名其妙,怎么这样看我?”
月秀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但月秀心里明白,那眼神,是安子在替月秀把关呢,他心里,一定有太多的不放心。
“日子就这样混吧。”想起安子说的这句话,月秀心里酸酸的。可是年纪轻轻的安子,什么时候才能混到头呢?
这年,安子24岁,月秀22岁。
都说双数吉利,可怎么不准呢?安子今年42岁,月秀40岁。这不也是双数吗?
“月秀,怎么睡了?可别感冒了,盖上点东西再睡吧。我才出去了这一会儿,你怎么就睡了呢?”娘小声叫着。
月秀假装没有听到娘叫她,娘替她扯过一床被子盖上。她翻了一个身,在背向娘的那一瞬间,月秀的泪刷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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