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肺炎疫情,可以猜想谁也不会忍受那种重度压抑重读《失明症漫记》,去温习萨拉马戈冷酷无情的笔触,走进那个因“失明症”疫情而疯狂的城市。
从一个等红灯的司机失明开始,然后是偷了第一位失明人的汽车的贼、给第一位失明人看病的眼科医生……失明症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蔓延,整个城市陷入一片混乱,政府停摆、交通瘫痪、工厂停工。政府在一开始以“社会群体利益和国家民族安全”为由,试图用隔离的方法来遏止失明症的蔓延,对第一批人强制隔离关进一家废弃的精神病院里。“第一个失明的人”“第一个失明的人的妻子”“眼科医生及医生妻子”“偷车贼”“戴墨镜的姑娘”“斜眼的小男孩”“戴黑眼罩的老人”或者“舔泪水的狗”……除了诸如此类的代词,萨拉马戈没有给任何角色安排属于他们的名字,即使作为绝对主角和“叙述者”的医生妻子。相较之下,今天权且让“戴墨镜的姑娘”挺身而出,用她的“所见”所闻,去识闻人性,认识社会秩序一步步缺失的人性之恶。
戴墨镜的姑娘是在眼科医生的诊室诊治结膜炎后,履行“业余”职业时突然失明的。若必须查证职业,严格地说,她应该“划入事实上的娼.妓之列”,正常职业以外“利用剩余的时间使肉体得到某些欢乐,使需要得到满足,包括一般需要和特殊需要”。由于赶上政府对疫情的“快速反应”,她很“幸运”地与医生妻子——除了医生,她是第一个知道医生妻子没有失明的人——一同被关进精神病院的同一宿舍。同时的还有一个“斜眼小男孩”,在医院从母亲怀里被带走投进这里的。
隔离的建议由卫生部长本人提出,这时已由一位助手以其丰富的想象力用“白色眼疾”的说法代替了难听的失明症:必须在找到处理、治疗方法和研发出疫苗之前,把所有失明者包括与其有肉体接触或直接联系的人,通通收容起来并加以隔离,以防进一步几何级数递增传染。几经选择,部长亲自确定精神病院成为最佳。他肯定想不到,这些在各自的家里一个接一个地被抓到的最先失明的人在隔离区的生活,换来萨拉马戈将近三分之二的笔墨。
精神病院由士兵守卫,用15条禁令保证整个隔离区的正常运转。在起始的秩序井然中,戴墨镜的姑娘差不多全部精力都在那个小男孩身上,“把最安全的地方让给他”,不厌其烦的安慰以及照顾吃喝拉撒,包括“回答”第二批被送来的失明病人中有与“第一个失明的人”团聚的妻子却没发现男孩的妈妈这类问题。只有一个小插曲,偷车贼的一次“明目张胆”的非礼,赢得她用力一踹的尖尖鞋后跟。却没想到这一本能动作让偷车贼成为精神病院第一个牺牲品,让姑娘自己为长时间背负的愧疚所累,尽管在守卫士兵听任其伤口严重感染后曾沉痛地说出那句“请原谅,全怪我”。
从开始时隔离人数不多时的一些人道的关怀——比如充足的食物和精神的慰问——到疫情扩散致隔离区人数越来越多,食物和尊严在诸如偷偷摸摸、蛮不讲理等各种龌龊的勾当中一点点丧失,甚至生命也一再在士兵们“完全是出于自卫”中消失。一次从几十被隔离者一下暴增到近三百人的混乱“入院”,一位一只眼戴着黑眼罩的老人加入了医生妻子们的行列,同时带来了久违的“外面世界”的疫情进展:
在最初二十四小时里出现的病人有几百例,同样的病症,表现也完全相同。第二天据说新发病人数从几百人降到几十人,政府根据“最合理的预见”马上宣布很快就能控制局势,并按照科学界最新的看法、病原学发展和政府公报数据的处理,强调已明显地接近最终解决的转折点。不幸的是,政府的期望和科学界的预见不久就通通付诸东流。失明症的蔓延改变了海潮那样汹涌澎湃摧枯拉朽的方式,“而是如同千万条涓涓细流缓缓渗透,逐渐把土地泡软,悄然间把它变成一片泽国”。在五六天的时间里政府两次改变战略——从把盲人和受传染者关进诸如精神病院隔离,到随着失明症案例的无情增加转而主张各家各户的失明者“居家隔离”,再到紧急开倒车,放宽关于隔离地点和空间的标准,立即依法征用了废弃的工厂、无人礼拜的庙宇、体育馆和闲置的仓库......至于后来陷入的更大混乱,老人带进来的收音机播报说,“盛传最近将组成一个民族团结救亡政府”。
精神病院宿舍里的半自理状态有一天却被蓦然打破。以一个手上有枪的失明人为首,一群有“组织”的盲人用暴力控制了食物的分配权,“食物改为出售,想吃饭的人必须付钱”。然而紧接着,钱、首饰、戒指、手镯、耳环、手表......都被搜罗一空,再也收不来金钱和贵重物品后,歹徒们开始要女人,“要么送女人,要么没饭吃”。一位失明的女人竟然荒唐地指望当局来主持正义恢复精神病院失去的安宁,她不知道士兵们早从前来巡视的一位上尉那里得到的命令斩钉截铁明白无误,如果他们自相残杀,那更好不过了,“虫子死后,毒汁也就完了”。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当然不止作为单身自由人的戴墨镜的姑娘,连面对丈夫强烈反对的第一个失明人的妻子、没有失明却孤立无助的医生妻子......一个个女人成了歹徒们轮番发泄的猎物,甚至有人当场被糟蹋至死!不仅如此,同样作为受害者的男人们,却心安理得默认“这里的习惯造就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趁女人们被带走之前疯狂地在她们身上打上自己的烙印”。长得最漂亮、身段最苗条、最迷人的戴墨镜的姑娘,在这个桥段反串成了主角。宿舍里所有男人都对她趋之若鹜,但她坚决拒绝了“当初对姑娘不恭”的药店伙计,却“主动把自己奉献给戴黑眼罩的老人”。还有一次是半推半就,当着医生妻子的面满足了医生梦游似的“畅快”。
屈辱和痛苦还在累积。“看得见”的医生妻子终于在忍无可忍中爆发,用剪刀结果了歹徒首领,却引来歹徒们的“坚壁清野”。更没料到,重新陷入食物危机的男人们这时竟有人提议要找出“杀死他们的头目”而使他们“落到这般地步”的“凶手”,因为“女人们每月到那里去两次,满足一下他们本能的要求,我倒要问一声,这有什么了不起呢”?
又是一个女人挺身而出,一个不愿再屈从于性.奴与饿死鬼命运的女人。她用一把火将歹徒们和这座人间地狱化为灰烬。从精神病院“解放”了的人们这才发现,整个城市都“失明”了:失明症没有放过任何人,三五成群的盲人结伙在街上四处游荡,寻找“食品的气味”;所有的超市、便利店的食物货架被洗劫一空,满地狼藉;街道上肮脏不堪,到处是腐烂的垃圾和人畜粪便,到处是弃置的小汽车和大卡车挡住公共交通道路;银行,包括行动取款机里的钞票全被抢光;还有杀戮、抢夺、血腥、尸体......没有失明的医生妻子充当了想方设法寻找食物维持大家生存下去的“救星”,直到最后有一天失明症突然开始消退,人们一个接一个重新回到了“光明的世界”。
再回到戴墨镜的姑娘。她没有在家中等到苦苦思念的父母,却收获了一份“患难中的爱情”。先看看她在复明前夕对戴黑眼罩的老人的表白——“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我也愿意和你一起生活。”“你疯了。”“从此我和你就像一对夫妇一样一起生活,如果不得不离开我们的朋友们,我们也仍然一起生活。”“刚才你说真心实意,那么你回答我,你真喜欢我吗?”“喜欢,喜欢到足以想和你一起生活的程度,这还是我头一次对人说这句话呢!”“我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半谢顶,头发白了,一只眼上戴着眼罩,另一只患了白内障。”“说这句话的是今天的我,是今天这个女人。”......戴墨镜的姑娘是同伴中第二个恢复视力的,除了医生妻子她拥抱的第二个人是仍失明的戴黑眼罩的老人,“皱纹就是皱纹,秃顶就是秃顶,黑眼罩与瞎了的眼睛之间没有区别”。老人以另外的方式对她说:“你好好看看我,我就是你说要一起生活的那个人。”她回答:“我认识你,你就是我愿意一起生活的那个人!”
整篇故事重读下来,仍然照样无法轻易驱走弥漫心头的重重压抑。无论荡然无存的正常世界的一切道德和秩序,无论扯掉了文明外衣、蜕变成野蛮动物后的无道德、无伦理,或者无论哲学视角里社会秩序的不堪一击,无论从林法则揭开的人性之恶的“文明”外衣......还是摘录几句戴墨镜的姑娘的对白作为结束语吧:
正义的报复是人道主义的举动,如果受害者没有向残忍的家伙报复的权利,那就没有正义可言了;
女人们能复活,一些人在另一些人身上复活,妓.女们在正经女人们身上复活,正经女人们在妓.女们身上复活;
我们当中有件没有名称的东西,这东西就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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