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脚印

1.河

秋天的黄昏，村庄被夕阳映得红通通的，村子不大，西边有一条小河。

太阳很快就落山了，一个老人缓缓地走进河里，在捞着什么。

“爷爷，你在捞鱼吗？”

小薇站在河岸上，看到河水几乎没过爷爷的腰，水并不急，爷爷弯着腰在河里摸索着什么。

”爷爷，抓到鱼了吗？“

爷爷回头朝小薇笑了笑没说话，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夜风凉了，小薇的肚子咕噜噜的叫着。

”爷爷，我们回家吧，别再捞鱼了。”

“我年轻的时候，牵着咱家的骡子，趟这条河的时候，河水才到我的小腿肚子，怎么现在就到了我的腰了呢。”爷爷自顾自地说着。

“哈哈，因为爷爷老了呗。”

爷爷笑着不说话，慢慢走回了河岸，河岸上的草已经秃了，地上散着一块块奇怪的石头。

“爷爷，你捡石头干嘛。”

爷爷还是不说话，拿起一块“石头”放在手里，小薇却发现那石头很轻，形状像一支扁扁的鞋垫，边缘有一圈亮亮的金线，爷爷小心地把金线取下来，就像撕开烟盒的包装一样利索，然后，把石头放在口袋里。

“小薇，你还得吗？你小的时候爷爷经常背着你去对面的岛上玩儿，你老是怕水，有一次爷爷走到水中间儿，你吓得又蹬腿又嚷嚷，闹得咱俩都趴到河里了，衣服全都湿了，回去你奶奶给我这顿数落。”

小薇笑着趴在爷爷正在弯腰的背上：“是啊，我记得，我那个时候太笨了。”

爷爷又捡了很多“石头”，石头的金线被爷爷一条条捋好套在手腕上，亮闪闪的特别漂亮。

“爷爷，你发财了，谁扔在岸上这么多金链子啊？”

爷爷笑着，摸着小薇的头：

“快回家吧，饭快熟了吧。”

“哦是啊，我早就饿了，爷爷，走吧。”

“你先回去吧，爷爷还有事儿。”

小薇心想爷爷真是太财迷，一个人顺着小路跑回了家里。

2.爷爷

回到家，小薇看见一屋子的人，二姑和姑夫在抬板凳，大姑把门厅的桌椅都往西屋里搬。

小薇心想：肯定是老妈的舞瘾又犯了，想把门厅腾出来跳舞，难道是姑姑们也想学跳舞？还是家里又要置新家具了？小薇心里嘀咕。

小薇穿过门厅去侧屋的厨房找到妈妈，妈妈正在”当当当当“地剁着肉馅，每次剁肉馅老妈的心情都不会太好，一来能疏解怒气，二来我们全家都爱吃饺子，看着我们全家高兴，老妈再气也都会消了。难道是老爸又惹她生气了？

”妈，我刚才看见爷爷在河边捞鱼。“小薇一边抓起小桌上的瓜子嗑着，一边说。

妈妈“腾”地放下菜刀，回头看我：”别瞎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怎么会呢？爷爷说有点事，一会就回来吃……”小薇突然发现妈妈的眼眶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

“妈你怎么了？”

“快进屋看看你爷爷吧。”妈妈表情凝重地说，回过身继续剁着肉馅。

爷爷这么快就回来了？小薇心里暗暗纳闷着。爷爷屋子在东边，屋子里还一直是土炕。睡土炕是爷爷和奶奶一直以来的习惯，其它几间厢房的炕都拆了，只有爷爷的屋子里还有，爷爷执意不让拆。每天早上爷爷都要忍着咳嗽，蹲着拢火烧炕。

小薇走进屋里，看见奶奶在炕头呆呆地坐着，眼睛直直地望着炕上躺着的爷爷。

屋子里黑呼呼的，只亮着一小盏落地灯。

土炕旁边的桌上，是刚买的呼吸机，正呼噜噜的冒着气泡。

爷爷见小薇来了，摘下呼吸面罩笑着说：

“小薇，你怎么才回来？”

”爷爷，您的哮喘又犯了吗？在医院的时候不是已经好多了……”

“嗐，我这个病，跟了一辈子了，医生已经没招儿了。”

小薇看着面色发青，手脚像干柴一样的爷爷，急得喊了起来：

“你刚才还和我一起在河边捞鱼、捡石头呢？你不记得了？”

爷爷怔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小薇，不一会儿又眯眼笑了：

“傻孩子，你糊……涂了，我有多少年没去河边了……还捞鱼……爷爷已经不行了。”

爷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小薇难过极了，站在那哭了起来，奶奶忙拉过小薇的手：“听话，没事儿啊，别哭。”

“不对不对，我刚才明明看见你去河边了，爷爷你是装的，你不会死的。”

小薇喊完哭着跑进了院子，门厅里东西面各被摆了两个板凳，院子里大姑叫来了村里专办红白喜事的大爷：

“医生说撑不过这几天了，已经快不行了，得提前预备着，不定什么时候……”

小薇不想听，飞似的跑出了胡同。

3.脚印

小薇不知道，人死是挡也挡不住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人死之后，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捡回自己一生的脚印，把所有走过的路都走一遍。在黄泉路上，过奈何桥的时候，再把一生的脚印扔进往生河里， 从此和今生永别，去往来世。

小薇自从知道爷爷快死了的事情之后，就不想再去上学了，马上就要升高中的她，学业已经很紧，但她一点学习的心思也没有。

她每天都在村外游荡，有时候会躲起来，在谁家的干草垛里一睡就是一个下午。她还经常回到河边，去看爷爷有没有再来捉鱼。

这条河是条人工河，河水环绕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岛，小时候，有人说岛上的山是空的，里面可以跑火车，是个军事基地。

爷爷找到了一条河水很浅的河床，最深的地方将将没过爷爷的膝盖到他的大腿，于是他经常背着小薇，带着一帮小伙伴趟河趟到中间小岛上去玩。

后来小薇听小伙伴说，他们有人上岛后碰上几个大兵，想跑却被逮了个正着，被罚在岛上的炊事班里削了好几天的土豆才被放回来。

大家都不信他说的，纷纷去挑战上岛，但也都没见大兵的影子。

其实那座岛上的确有座军营，多数时候，大兵也懒得搭理一群孩子，只要不往岛的深处走，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有一次，小薇和爷爷竟然发现这岛上有很多没人管的萄萄藤和苹果树，上面长满了半红半青的小苹果。于是他们掀起上衣的前襟，兜了好多的水果回去，那天，小薇高兴得唱了一路的歌。

入冬后，爷爷的状态一点没见好，吃饭很少，胳膊已经瘦得快和奶奶的拐棍一般细了。

爷爷经常问小薇妈：小薇去哪了？爷爷想让她来他屋子坐会儿。小薇不是故意躲着爷爷，也不是不孝顺，她是真的不想接受爷爷快死的事情。

11月末，有一天爷爷竟然翻身了，还一只手支着炕头坐了起来。

他摘下面罩把几个姑姑和爸爸都叫了进来，什么大儿媳妇你欠我的2000块钱什么还、什么二女婿你别喝酒了别再误了大事啊、还有什么三闺女来的时候，让她小心胡同口那条大狼狗，一通不放心地交待。

然后就可始问：肉买了吗？纸买了吗？花圈准备了多少个？棺材要挑XX村X记家的。

最后，爷爷走到大门口开始喊小薇，小薇正捧着书在西厢房的窗前发呆，听到爷爷叫她，她蔫头耷脑地走过去。

“爷爷最不放心小薇了，小薇以后一定要乖乖的，等你出嫁那天别忘了来爷爷坟前烧点纸钱。”

小薇再也没能忍住，“哇”地一声哭了，扑在爷爷怀里。

“小薇，别难过，爷爷昨天梦见那条河了。”小薇擦擦眼泪看着爷爷的脸。

“年轻时，我趟那条河才到我腿肚子，昨晚梦见的时候都快淹过我的腰了。”

小薇睁大眼睛望着爷爷。

“我就说嘛！那天在河边遇见的就是爷爷，爷爷，我们一起去摸鱼，去捡石头…爷爷。”

爷爷说完这句话，眼神突然暗淡了，笑着抬手摸了摸小薇的头，然后走回了屋里，爸爸扶着爷爷躺回炕上。

自那以后爷爷一直在炕上一句话也没说，小薇从邻居那里听到一个词：气数已尽。

小薇不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她有预感爷爷就要离开她了。

4.离别

冬天的北方村庄，轮廓分明，河水结了冰，枯草和沙石占了半个河面。

小薇再一次看见爷爷的灵魂是在12月3号的傍晚。

夕阳还没完全沉没，爷爷却像个黑夜里的影子，静静的蹲在河边的杂草堆旁，口袋已经鼓鼓的，身边还多了一个麻袋，爷爷的脚印已经快装满了。

小薇跑过去，蹲在爷爷身旁，半个脸埋在膝盖里，死命地用一枝枯树枝挖着土。北风吹过，小薇脸上的泪吹到爷爷身上，爷爷看着小薇的眼睛，然后静静地说：走，我们去岛上。

说着，爷爷站起身，扛起麻袋拉着小薇往结冰的河面中央走去。

小薇已经意识到拉着他的不是真的爷爷了，但也只是默默地抽泣着。河水结了冰，爷爷当年趟河走过的脚印也浮现在冰面上，爷爷弯腰捡起，装进麻袋。

此时，爷爷的身体像被抽去了筋骨，个子也矮了很多，每一步都迈得相当艰难，爷爷望着对岸，用微弱的声音说：

“就差这最后的了。就差这最后的了。”

“爷爷，你在说什么？什么最后的？”

爷爷回头朝小薇笑着说：你看。

小薇朝对岸看去，远远的枯树枝间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萤火虫呢？小薇不解地望着爷爷。爷爷脸上堆着笑，整个身子却软了下去。

“小薇啊，爷爷实在走不动了。爷爷好累啊。”

月亮升起来了，风像刀子一样划过小薇的脸，小薇扶着爷爷，擦掉脸上的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说：“爷爷，我来背你过去吧。”

爷爷一点也不沉，尽管加上爷爷手里装满脚印的麻袋， 也只像小孩子的重量。

“小薇长大了，可以背着爷爷过河了，小时候的小薇只知道害怕。”

小薇听完回头对爷爷笑笑：

“爷爷，我以后不会再害怕了。”

对岸的岛上，苹果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到处都是狼籍的落叶和枯草。小薇放下爷爷，她终于看清了树上挂着的”萤火虫“是什么。

那是一颗颗鸡蛋大小亮晶晶小气球，远处的枯藤下、苹果树下，还有河岸的枯草里都有爷爷的脚印，爷爷照样揭开脚印的金色边缘绕在手上，一枚一枚的把脚印折好收进袋子里。

“爷爷，爷爷，那些小气球好奇怪啊，那是什么？”

“气球”像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一样飘浮在树桠之间。

爷爷虚弱地直起身抬手摘下一个最低的星星，轻轻一捏，“嘭”的一声，气球破了。

球里的光像被炸开的烟火，把爷爷和小薇头顶的天空照亮了，小薇吓得尖叫了一声。

星星炸开的瞬间，小薇听见一阵开心的笑声，笑声非常熟悉，有几分像自己发出来的。

“小薇，你不记得了？那是你小时候。我们每次上岛的时候，你趁着爷爷拧干裤腿的时候，藏到那边的大树后面，要爷爷找你。被爷爷抓到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笑的。”

小薇开心地捂着嘴巴，瞪大眼睛，盯着头顶明亮的光。

“原来是这样？那这是什么？”

大概五六秒钟，星星的光亮很快就灭掉了，爷爷手上破掉的星星外皮像个瘪了的皮球。

“这个啊，和麻袋里的东西一样，我要带走的。”

“爷爷，爷爷，那边还有很多。”小薇兴奋爬上树，戳破了又一颗星星，光亮再次照耀头顶，这一次是小薇唱着歌谣的声音：“小河流水哗啦啦，我和姐姐去摘花，姐姐摘仨我摘俩……”

又一颗破了，是小薇笑得上气不接气的声音，她唱着：“我爷爷，阿不ZA，被窝里吃，被窝里拉，被窝里睡觉吹喇叭。”

又一颗，是小薇的哭声：“呜——爷爷，爷爷，快跑，我在树丛里看见黄鼠狼了。”

一颗接着一颗，小薇在树间小跑着，三两下蹿上树杈，高兴得鼻涕蹭了一脸都不知道，竟然每一颗都是自己的声音。

夜越来越沉了，月亮把光照在冰面上，冷冷地望着人间这一幕。

河流中间的小岛上，耀眼的光，此起彼伏，一阵阵当时的笑声、歌谣声，还有哭声组合成的记忆，在爷孙俩的面前炸开了花。

爷爷蹲在地上静静地笑着，看上蹿下跳的小薇把他这辈子最快乐的记忆，在这个冬夜里戳破翻开，再熄灭。每一颗星星，都是关于小薇和爷爷在这座小岛上的珍贵记忆，这一刻，爷爷放心了。

“嘭”终于最后一颗星星炸开，很快光亮像迅速收起的大网，把明亮的记忆网回了黑夜。爷爷的麻袋更沉了一些，那是爷爷一生的足迹和声音回忆。

夜已经深了，小薇却还很兴奋，一点没有困意。

“爷爷，这太好玩了。你还有别的好玩的吗？”

爷爷笑着把之前从脚印上撕下来的金色边缘，从右手腕上取了下来。

“这个爷爷带不走了，这也本来就是你的。爷爷的其它脚印都没有金边，只有和小薇在一起的脚印是不一样的。”

爷爷利落的把金线捻成一股，然后首尾相系，成了一条细细的金色圆环，爷爷拉起小薇的手，轻轻的戴在小薇的右手腕上。

“这是你的了，好好留着它。”

小薇低头摆弄着，开心地笑了，这让她几乎忘了离别的悲伤。

远处的村里，狗吠了几声，几个乌鸦突然从树丛里飞起，夜风尖尖的，硬硬的，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

没了那耀眼的光，月光也没了，小薇看不清爷爷了，四周黑茫茫的，爷爷不再作声，她分辩不出哪里是树干，哪里是爷爷的躯干，小薇用手四处摸着：“爷爷，你在哪？”

摸到的都是一条条树干，她害怕了起来，大叫着爷爷，却没有了回应。

小薇在深夜里徒劳地空叫了好一会儿，然后就突然不安起来了，他知道爷爷应该是走了，可是为什么一句告别也没有？

快到凌晨了，小薇像每一次一样抄小路走回家，手上多了一圈亮晶晶的手环，眼泪已经干了，东方已有一丝鱼肚白。

院子静悄悄的，灯亮着。

这时，屋里传来一阵姑姑们沉沉的哭声。

爷爷，走了。

后记：

七年前的12月4日，我的爷爷永远离开了我们。

离开前他躺在土炕上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梦见一条河，年轻时我拉着骡子趟河的时候才到我腿肚子，现在怎么就快淹到我腰了？真深啊。”

没有任何告别。

故事里的岛、村庄和那条河都是真实的，都是我儿时的回忆。传说故事取自台湾作家王鼎钧老先生的《脚印》，谨以此故事献给爷爷，我想您了，爷爷……

15岁的小薇和爷爷▲ 爷爷和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