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就要跟敕莘玩!我就要!”十多岁的女孩儿哭丧着脸,用乞求的目光盯着满脸怒气的妈妈。
“不行!”扯破嗓子般的吼叫伴着"啪"得一声,女孩呜呜地抽咽起来,不料女人一把拽住女孩的小胳膊,连拉带扯从敕莘身边走过,“一天就跟这么个没人要的哑巴在一起玩,还有没有点出息?”
不一会,哭声音随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远去,空留敕莘颤抖的身子立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这是一条进出村子人人必经的土路,她还没来得及难过,迎面走来一对夫妇,肩上扛着锄头,这个时间点一定从地里回来赶着回家做晚饭。
“哎吆,又去山上啊,就算你天天去等,你爸妈也不会回来的!”女人嫌弃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敕莘的两只常常充满恐惧的眼睛,声音尖如钢刺,句句扎进敕莘心脏,疼得她直想缩小成一粒尘土钻进地里。
“你就别说了,每次都这样,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以前……也没听说有病啊,后来……怎么就成哑巴了呢?唉……”说完,男人恶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又叹了口气,催促说,“锄了大半天的地,你是要把我活活饿死还是渴死啊?快走,回家做饭去!”
夫妇俩加快脚步,扬长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消失在敕莘空洞的眼眸里,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院,奶奶还没有从地里回来,就迈开步子径直向对面的大山走去,刚才的画面,几乎天天都要上演,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受,如刀绞的心跳动得好像要冲出胸堂,脸上的泪连同思念一起挤压着她瘦弱的身体,那样无情又凶猛,现在听到这些话,觉得整个人都已经麻木,她环顾四周,天空广阔,山峦起伏,却没有自己容身的地方,孤独瞬间侵蚀并渗入她每一寸肌肤,同血液一起流经心脏后,再漫延到全身,连空气也变得让她窒息……
她加快脚步,只为尽快到达“童话城堡”。站在山顶上,脚下这座长满花草树木的大山就是独属于她的像童话般存在的地方,看着进出村子唯一的土路,她常常幻想着某个瞬间,爸妈从这路的尽头走来,她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能第一时间看到他们机会,可惜,这样的机会好像从来没有与她邂逅。
敕莘依旧站在山头,放眼望去,一群一群不知名的小鸟在林间来回穿梭跳动,叽叽喳喳的叫声空灵动听,郁郁葱葱的树枝参差有致的相互牵连着,数不清种类的草一簇簇一丛丛地聚在一起,散发着特有的清香,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面前这棵上百年的古树了,足有五米粗的样子,烟灰色的树皮像耄耋老人的脸布满坑坑洼洼的褶皱。
风吹过,隐匿在树丛中的花儿翩翩起舞,像含首有礼的绅士正在邀请小草一起加入大自然的舞会。各种各样的小虫子们,有的爬在叶子上品味着美食,有的躺在石头上享受着日光浴,也有的倒挂在树枝上闭目养神,还有的蹲在草丛中探头眺望,索性跟着风的节奏蠕动起来,瞧,它们或肥胖,或细长,或圆滚滚的身子,和嘴角、触角一起轻舞慢摇——
就是这样一座生机勃勃的大山,敕莘称它为童话城堡,此时,她正被山上热闹的景象所感动,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依附在这棵老树上,闭眼享受,为年代久远的生命添上几分活力,也为和谐的画卷送上几分醉意。
时间悄然从敕莘的指尖流经,不觉间,太阳就要西落,当周身起了一丝凉意,她才记起应该回家了,睁开眼,收起笑容和双手,转身的瞬间,目光掠过的老树皮上,有东西勾住了她的眼。
“咦?这是什么?之前好像没见过呀……”敕莘好奇地喃喃自语,两眼盯在面前古树上鸡蛋大小的洞里,凑过去再向里望了望,竟发现一颗向日葵籽状的东西安然的躺着。
“难道是种子?”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激动地把右手抬起,几根手指灵巧地伸进去,大拇指与食指轻轻裹夹,那东西就被直接送到眼前,仔细端详,她记起曾在一本书里见过,这个呈暗咖色的小东西分明是一粒丁香花种,握着它,敕莘近乎欣喜若狂,转过身,箭一般奔回家。
“回来了?你这个挨千刀的小畜生,总是往山上跑,我都说了多少回,你爸妈最近是不会回来的,你是听不进去我说的话吗……你哑了,难道也聋了?你这个死不了的小畜生……”敕莘一进门,奶奶就嘶吼着开始咒骂起来,一边骂一边还不忘记干家务,右手拿着扫帚挥动,左手握着土盘,半蹲在门口正摆弄一堆垃圾,时不时抬头看向敕莘,继续发飙,“关键是你看也没用啊……赶紧吃饭去,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驴不喂驴,地不扫地,就只会吃,你就不能帮我老婆子干点家务活儿?哪怕熬点稀饭也好啊?省得我大半夜回来还要做饭!唉,谁都指望不上啊,劳动都快一天了,腰都直不起……唉,小畜生就是小畜生,一个不知好歹的……哑巴……聋子!”
敕莘听惯了这些话,直接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反锁了,见状,奶奶放下手里的东西,两手抓在客厅门框上猛得用力,气急败坏地试图起身,不料,双腿不争气,半晌使不上劲,再用力,却听见膝盖处吱吱作响,没站起来,索性又坐下,继续骂起来:“气死我老婆子了,你这个小畜生,看我等会儿起来不打断你的腿……”
敕莘回到房间,一锁上门就到处找书,那是一本记录丁香花的书,终于找到了,赶紧打开,贪婪地汲取着里面的知识,思想完全不受门外敲门声的干扰,过了很久,门外一切都安静下来后,她轻轻合上书,保存好种子,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进了厨房,打开发黄的电灯炮,极快地寻找到奶奶习惯性留饭给她的蒸锅,打开锅盖,取出一碗凉了的和面,狼吞虎咽地吃完后把碗筷丢在灶台上就回房了,反锁上门,就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带着丁香花种出了门,奶奶有感应似的比平时起得更早,正挥着扫帚打扫院子,敕莘若无其事地在靠东边的储物仓找了些农具出了小院。
“你这个挨千刀的,又去哪里啊,趁着暑假,你不好好学习,一天疯什么呢?真是个不孝女,都不知道心疼爸妈……”奶奶的话还没说完,敕莘就不见了踪影,急得老人直往地上坐,接着又是一阵谩骂,正骂着,敕莘奔回房子接了一盆水又不见了。
奶奶拍了拍身上这套穿了好几年的衣服,然后向左侧身,手掌同时着地,臂膀支撑,身子前倾,双腿与臀部同时用力,使整个人成爬行状,右膝再抬起,向上弯曲,左手离地,握紧手里支撑在地的扫帚把儿,再次全身用力,终于躬起背慢慢站了起来,没等站稳,一个踉跄,为保持身体的平衡,她赶紧张开双手前后扑腾,双腿本能地向前跑了几步,才站定,五十岁的年龄,按理说不应该失去硬朗劲,但因常年在山上干农活,不是与泥水打交道,就是跟风吹日晒同作伴,起早贪黑,劳苦和暴晒成了衰老的催化剂,奶奶再次弯腰,双手捶了捶右膝盖,然后努力直起弓着的背,慢慢踱回房间,准备做早饭。
出了小院,沿着墙角绕到屋后,一片空地上,敕莘正忙活着,不一会,丁香种子有了归宿,从此,这里也成了敕莘的秘密基地。
因为是暑假,所以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这里,不必面对乡邻的眼神,也不要聆听奶奶咒骂,整天只巴望着这块孕育种子的地儿,盼嫩芽破土而出,有时,一坐就是半天,从播种那天起,敕莘的心中同样也播种了一个希望,以期待作帆,欣喜作船,在生命的海上起航,也是从那天起,她的生活有了方向。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敕莘开学了,又一个月过去了,秋天到了,仍不见那平整的土壤上有丝毫的变化,失望之余,她迎来了冬天,雪一片片地落下,大地上一片洁白。
鞭炮声中,一年就那样结束了。
桃花开了,迎春花笑了,香气弥漫在整个村子里,当然她弥漫在敕莘的童话城堡里。
每天放学,没等碗筷放下,她就蹲在秘密基地,看了又看,等了又等,这天下午,她索性平躺下来,头枕在重叠的手上仰望天空,太阳西斜,几朵云飘过,温暖着大地上,万物复苏的季节带给人更多的是憧憬,她仿佛看到了旁边空地上的丁香树在轻风中翩翩起舞,想着,红扑扑的脸颊竟微微发起热来,回过神,几只小鸟在屋后的树枝间来回跳动,叽叽喳喳的余音,回响耳畔,别样醉人,她喜欢这样一个人独赏美景。
不觉间,敕莘闭上眼睡着了。
站在桥头,仔细看去,面前的桥身由不知名的长藤蔓植物构成,敕莘顾不上研究桥身,仿佛另一头有什么东西牵动着她的心,好奇的力量逐渐增强,不断催促她迈开步子,抬脚的刹那,对死亡的恐惧涌出在心底涌出,像一只巨大的手用力把她攥住,一颗心好像有被两根矛盾的绳索死死地勒紧,她挣扎着,当好奇心更胜一筹时,终于探出右脚,踩上去,又是一阵心惊肉跳,软绵绵的桥身,细长的藤蔓,相互缠绕交错,桥下黑不见底的深渊透着阴冷,尽管如此,桥对面无形的引力依旧牵引着她如履薄冰般前进着,走在桥上,内心杂陈五味,对未知的向往显得越发强烈,她小心地让双脚有节奏地抬起落下,慢慢移动在无数根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绿色藤蔓上。
寻求了很久的平衡感终于从脚底不断地传来,敕莘长长的松了口气,终于将一只脚踏上对岸,欣喜地抽回另一只脚时,不料,藤条瞬间断裂并消失,来不及反应,她整个身子也跟着垂直坠落,慌乱地挣扎,除了感到手中好像抓住了什么,其余思想一切空白,她刻意将手里的感觉放大,再放大,原来是一根藤蔓,于是再攥紧些,沙哑的嗓子里不断地挤出此字来:“救命……救命……”
突然,扑面而来大雨洒下来,雨珠啪嗒啪嗒地砸在敕莘发红的脸上,一阵冰冷加上麻木透彻心扉,再溢出肌肤,她的知觉渐渐清晰,本能的自卫,用力抽出另一只手揉着努力睁开的双眼,心想:“我究竟要掉到了哪里去?”
知觉越发清晰,敕莘猛地睁开眼,雨水直往眼里流。
“下大雨了!”带着这直观的感受,她迅速起身,头也不回地奔回小院,跳进家门,正好撞见奶奶带着杀气的眼神,随之而来的就是咒骂:“不知你死哪里去了,下这么大的雨,还不省心,你个死不了的畜生……你说你怎就哑巴了?”
敕莘冲回卧室,关上门,长久以来,她已经练就了一对隔声耳,对门外的咒骂声早已经充耳不闻,极快地换了干燥的衣服,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回想着刚才的梦,觉得很是有趣,突然记起转身时还有什么东西印在眼中,再用力回想,竟感叹出声:“天哪,是一棵幼苗,我手里握的竟然是梦寐以求的丁香花幼苗,它不仅发芽了,而且足有一尺多高!”
她哪里还能躺得住,起身冲出房间,恰好奶奶不在客厅,来不及拿伞,雨打在头上、脸上和身上,她一动不动地蹲在幼苗前,眼神死死的锁定面前鲜活的植物上,伸出手,疼惜地轻轻抚摸,几片心形叶子在雨水的洗涤下更翠绿干净,就像调皮的婴孩,又肥嫩,又新鲜,敕莘激动起来,几个月的等待竟然不如一场梦的功夫,抬起头,雨停了,她笑了,从未笑得这么开心,心想:“难道这雨是专门来欢迎这神奇的丁香吗?不过,这神奇好像在我的意料之中,山上呆久了,这些草木更有灵性,相处起来更加轻松!”
自从有了伙伴一样的植物朋友,除了吃饭睡觉上学的时间,敕莘基本都待在这里,没有人打扰的安静和陪伴使她快乐。
昼夜更替,日月相接,又一个暑假来临,敕莘的小学生活也结束了,每天,她还是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守在毫无变化的丁香幼苗前,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总觉得有种无形的力量正牵引着她。
一个黄昏的午后,敕莘又坐幼苗前,全然没有发现头顶急聚的云层,黑沉沉地压下来,一道闪电从她头顶划过,同时也划过她的心田,一股莫名的力量鬼使神差般把埋在心底深处的忧伤拽出来,再直达泪泉……
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珠,在半空你挤我碰,一会分离,一会凝结,争先恐后的坠落,打在地上,泥土四散,不一会儿,水流簇拥,此时,噼里啪啦的雨声,更像一曲悲壮的歌,一路徜徉远去。
她赶紧起身,先后在家里找到椅子和塑料布为丁香搭起简易的家,确保了它没被雨淋,自己却满身湿透,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当丁香安然无恙后,她悄悄走进卧室,换了衣服,躺进被窝,用力拉拉被子,使它把身体包裹严实,她觉得这夏天的雨声里似乎携带着冬天入骨的寒冷。
雨,下了整整一夜,敕莘半睡半醒了一夜,她想念爸妈,她担心幼苗。第二天早上,雨才渐渐小了,如牛毛,像花针,滑过树梢,抚过树叶,渗入土壤,一心去滋养干渴已久的树根,草芽,花种。
不一会,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一道亮丽的彩虹挂在头顶的天空。草木经过这一场雨水的洗礼,更加青翠欲滴了。
敕莘起床后径直来到后院,空地上,丁香幼苗竟长高了不少,还多了几片心形的叶子,远远看去,宛如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阳光中,美丽极了。
“你这个挨千刀的!坐这里干什么?”奶奶远远地向她走来,蹒跚的步子仿佛强健了不少,“你不是一直在山上吗?怎么今天换地方了?”见敕莘从来都是一副面无表情不搭理人的样子,奶奶扡不打一处来,又开始拼了老命的嘶吼:“说话啊……你哑巴了?你聋了?你个小畜生……”
见奶奶走来,敕莘闪电般起身并挡在幼苗前面,根本没听到奶奶在吼什么,只是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奶奶已经立在跟前,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去做饭,一会回来吃,别再让我出来叫你,听到没?你这个哑巴娃子!”
敕莘仍然低着头,见奶奶走后,才抬起头目送老人走回小院。她深深地松了口气,转过身蹲下来,轻握心形叶片,泪珠顺着脸颊滴落在手臂,再下滑,沾在叶片上仿佛向里渗透。
突然,幼苗动了动,被握住的叶子抽身而上,它在长,变大变密,根茎也在长,变高变粗,它们向着头顶彩虹的方向不断生长,转眼就超越彩虹,伸进云雾,敕莘惊呆了,膛目结舌地望着巨树,半晌回不过神来,此时,眼角的泪水不见了,眼球里映照着七彩的光,怀着满腔的新奇与惊讶,她起身向前一步,张开双臂,热情地扑过去,想抱住粗壮的树干,突然,眼前一束金光闪过,直刺入眼睛,她本能地缩回双手,遮住刺痛的眼,几秒钟过后,光束消失,她慢慢分开五指,透过指缝,目光四下里搜索,却再次被特别的景象勾住。
树干上,小洞里,一颗发亮的豌豆大小的透明珠子正躺着,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歪着头打量着,不禁感叹:“啊,真漂亮!”伸出右手去抓,几根手指熟练的操作下,珠子稳稳地躺在她的左手掌心,柔软无比的触感促使她晃动着手臂,轻轻摇摆间,珠子也扭动起来,里面好像有清水涌动,在有限的空间里翻腾。
“哗……”透明珠子碎了,敕莘的眼睛在闪动,一滩液体好像凭空消失,更像渗入手心,与鲜红的血液融合,流经全身。
片刻间,敕莘觉得全身灼热,丁香树好像以更快的速度长大,抬头看去,已经望不到树顶,甚至连半片叶子踪影都无法找到,收手揉揉发困的双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的身体连同衣服一起变小,无限变小。
“天哪,怎么回事?”这突如其来变化,吓得一颗小心脏快要裂开,她真有些后悔之前所有的举动,如果不要去动古树的种子,就不会有现在处境,可一切都为时已晚,被无助与恐惧包围,脑海中不停地闪现着爸妈的身影,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渴望得到他们的陪伴和陪伴下的温暖,这感觉随着身体的变小不断增强,一时间,竟泪如泉涌,以前见不到父母,至少还有希望,眼前这种分离,只有绝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变化了多久,只觉得身子一软,晕过去了,梦里,她站在鸟语花香的森林里,地上满是露水,伴着朝阳洒下的缕缕光芒,敕莘只身来到不远处的桥头望向另一边,好奇心的牵引,使她迈着步子跨上桥身,刚走到中间,脚下一阵“吱吱”作响,断裂声不断传入耳中,突然,身体随着藤蔓一同下坠,她使出浑身力量嘶喊,惊恐地醒来,第一反应,又是这个梦。
眼泪打湿了垫在头下的地面,下意识回忆——奶奶和幼苗,彩虹和丁香树,透明的珠子……猛地坐起,掐掐大腿,针刺般疼,吓得她失声惊喊:“不!这不是真的!”无奈真实的疼痛和变化,紧抱着蜷缩的双腿,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时间流逝,她终于平静下来,抬起头四处打量,身下的地面,呈棕褐色,顺手摸下去,更像以前见过的树根,沿着视线的方向远看过去,方圆尽是些不毛之地。
这一梦,恍若隔世般迷离,敕莘骨子里爱探险的潜能似乎被神奇的经历突显放大,她把恐惧和悲切都留在了梦里,用手指掐住大腿使劲拧,心想:“既然来了,就安心接受吧,至少心中的期待还在,甚至更加强烈了 ,但究竟期等些什么呢?太模糊了,当下应该弄清所有的状况才好!”想着,赶紧起身,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和鞋子也变了,低头细看,一双白底蓝花粉边的公主鞋上,一抹抹清新的蓝色恰好与身上长裙的蓝形成呼应。
提起裙摆,迫不及待地转了一个圆圈,齐肩短发柔顺飞扬,漂亮极了。抬起右脚,可应该去哪里?极目远眺,正前方向隐约看见一个庞然大物高耸在天际,再次回忆,收集印象中所有的信息,初步判定它就是自己亲手栽种的丁香树,望着它,心底熟悉的期待又涌上来,于是,她向着丁香树的方向大踏步快走起来。
太阳露出和蔼的笑脸,散发着万道金光,给蓝天下这片棕色大地铺上了金毯子,温暖阵阵扑来,簇拥着敕莘的小身体不停地向前。
路面逐渐变得粗糙向上,走起来不再那么顺畅,小沟小壑参差交错。丁香树逐渐变得清晰,像山,树冠舒展着,又像撑在大地上的巨伞,瞧,它散发的绿意,让敕莘万分欢喜,再加快脚步,索性小跑起来,不料,脚下一歪,没站稳脚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
“哎呀!”尖叫一声,手指稍传来的刺痛和潮湿感使她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扭头看去,果不其然,右手食指上的鲜血硬生生地从指甲盖中挤出来,越过细细的纹路,滴在颜色相近的地面上,右胳膊肘恰好抵在坑洼中凸起的地方,一小截干树枝正埋头刺进白晰而光滑的皮肤,鲜血在干枝的引导下跳跃着向外流,地上,一瘫鲜血聚集再漫延……
敕莘满眼金星,浑身的寒气四散,无法左右的眼皮正缓缓闭合,黑暗中,她觉察到身体像被无数球状带刺的东西卡住,它们企图冲破松软的肌肤,先是背部,然后是腿部,不一会儿,一阵阵如潮水般的疼痛淹没了思绪。
她意识到正处在危险之中,得赶快睁开眼睛,挣扎已经无济于事,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再试图呼喊,可谁又能听得见?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我想你们……”敕莘不断想着,在这片空旷的地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细小的风声传进耳朵,跃入脑海,硬拉出潜藏在那里甚至令她不堪的回忆——这不是她最后一次与爸爸妈妈分别的场面吗?
清早,窗外的雨噼里啪啦的敲打着房顶,似乎有一种不滴穿个窟窿不肯罢休的架式,院子里,扣在地上的水盆成了雨滴完美的鼓,可惜奏出的曲调太单一,有些刺耳,敕莘本来想睡个懒觉,看来是行不通了,她从被窝里爬出来,极快的穿好衣服,收拾了床铺,爬在窗户边向外望着。
地面上数不清的水花在成型与碎裂的交替中缔造着短暂的生命,或许仅在那一瞬,它们也历经了精彩纷呈,走过繁华,笑看别离,最后悠雅地扑向消融与幻灭,随水流奔涌而出,流向低处,归回属于自己的天地——大海。
敕莘望着漫天坠落的雨滴,不禁心生厌恶,突然,门外一阵争吵声传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轻轻一用力,门被推开一条细缝……
“这两年来,经济危机波及到全国,各地好多官员落马了。”爸爸坐在破旧的灰色沙发上,声音里充满了无奈,“钱,不再那么好赚了,干啥都能赚钱的时代已经过去,为了养活这家人,我们必须立刻出发!找到那份工作真的不容易呀。”
“就……就请一天假……敕莘还很小……我们再陪陪她……”妈妈言辞闪烁,足像犯了错的孩子,声音小若蚊叫。
爸爸停了停,脸色铁青地看着坐在一旁的妈妈,再看看站在厨房门口系着围裙的奶奶,吼起来:“请假,再请假我们会被辞退的,不行,必须现在就走!”说完,爸爸一手抓住暗灰色的破旧不堪的行里包,另一只手拿起正靠在老旧茶几边上的雨伞,准备起身。
“儿啊,可是……可是你们昨晚才回来呀,好歹陪陪我们这一老一少呀!”奶奶扯起裙摆开始擦拭眼泪。
妈妈伸手拽住爸爸的衣角,可能爸爸起身时用力过猛,肩角处的衣缝被扯裂个口子。
爸爸面对敕莘的门口站着,好一会儿没说话也没动,神情显得极其凝重,满脸的严肃有些吓人。
“况且……今天下雨……我相信老板会批准的……”妈妈的声音更低了,试探着恳求爸爸,一时间,大家都僵住了,紧张感布满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再挤进敕莘的门缝,萦绕耳边,她多么希望此刻能改变些什么,至少能让生长在心间的温暖再持久些,哪怕一点点也行,于是,她屏息,凝视,静听。
“不行!”这声音有力而坚定,爸爸甩开妈妈的手,“我俩一起走,现在就走,为了这个家,总要有取舍!”
谁也没再说话,几只眼睛游移,最终在犀利的碰撞中渐渐中和,仅几秒钟后,妈妈走进卧室,奶奶走进厨房。不一会,妈妈一手提着与爸爸同款破旧的包,一手拿着伞从卧室走出来,径直走到爸爸身边。
奶奶从厨房走出来,提着几颗刚煮熟的鸡蛋,步履蹒跚地移步到茶几旁,从妈妈手里接过包,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用手平整了几下包中的衣服,腾出更大的空间后,将装有鸡蛋并打了结的塑料袋放了进去,再拉上拉链,递回妈妈手里,整个过程,原本娴熟的动作此刻竟变得异常迟钝,龟裂的手指上,肥而大的骨节十分抢眼,这是因长年在水中浸泡再加上干重活儿导致的关节炎,仔细听,还会听到骨骼摩擦时发出的咯吱声,听着有些凄凉,尤其在这样一个雨天。
奶奶转身走开,脚步笨重而缓慢,仿佛绑了千金重物,一双爬满皱纹的眼里,闪着慈爱和不舍的泪光,每次爸妈走时,奶奶都会这样,她望着两个沉重破旧的包,说:“走吧,不要跟敕莘说了!”
看奶奶送爸妈到门口,敕莘的脚仿佛被粗大的绳子绑住了,丝毫没有动弹。想冲出去抱住爸爸或妈妈的腿,乞求留下些什么,可曾经多少次,就在眼前的客厅里,劝说声,安慰声,抽泣声,哽咽声,声声能击穿墙壁,它们混合着几双眼里涌出的泪,凌乱在每个人挣扎的心上,等到无力再挣扎,一切在死一般的寂静无声中消停下来,除了亲人眼角溢出的眼泪和自己哭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外,她再什么也没留下。
或许早就接受了不可改变的事实,或许不忍心看到爸妈眉间起皱,妥协成了唯一的选择,她的眼睛已经模糊不清,好像门缝也刻意捣乱似的更加狭小,她用力眨了眨眼,挤出眼中的泪,将右眼镶嵌似的抵在门缝上。
“哐啷”一声,奶奶僵站在门口,久久地望着门外,驼起的背正对着敕莘,干瘪的上身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小。
敕莘转身,飞快地上床,爬在窗前,向外望去。
雨更大了,小院的大门口,两把雨伞上,巨大的雨滴砸下来,撞击着单薄的伞布,风好奇地时不时掀开那布,想看清伞下的脸。两个手提包已被打湿,脚下的积水连同泥一起溅到裤腿上,再被雨水洗尽。
敕莘伸出手想抓住两个身影,时间却毫不犹豫地滑过指尖,带着一丝奢望,跟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中,她瘫倒在床上,泪水淹没在无声地呐喊声:“爸爸,妈妈……”
回忆在悲伤中逐渐模糊。
“爸爸!妈妈!”敕莘猛地坐起来,眼前空空如也,抽回疼痛的手,血还在流,另一只手紧紧压住伤口,想起身却无法动弹,腿脚被卡在一条小沟中,沟渠两侧和身下全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硬木头,她猜想被绊倒后,疼痛和恐惧引发了昏厥,本能的反应,使整个人跌落到底部。
“没什么,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她打量着受伤的地方,心想,“这些皮外伤算什么,即使前方有千百条深沟又能怎样,既然已经在这里了,就勇敢地面对,至少现在远离了原先那个让我不快乐的地方!”
松开手,血已止住,举起受伤的手动了动,见没有大碍,另一只手抓住左侧突出的干枝,用力一拽,腿脚和背同时用力,终于站了起来,目测一番,顺势抬起脚踩在刚才手抓的地方,猛地向上一跃,同一时间,两只胳膊配合没有受伤的手一起发力死死地抵在渠畔上粗糙的地面,全身再一使劲,终于爬出深沟,环视四周,继续朝泛着绿光的丁香树迈开大步。
路面越来越陡,越来越难走,敕莘明显觉察到被前方的力量牵引,跌跌撞撞一路小跑,汗流浃背时放慢脚步,轻松自如时加快步子,几次的循环后,竟身轻如燕起来。
走了好久,太阳渐渐西移,这一天的时间仿若三秋。她开始手脚并用前行,汗珠不断从额头渗出,浑身的伤口隐约作痛起来,腰腿也不能完全伸直,看来体力已经透支,抬头看去,丁香树就立在不远处,这时,一股莫名的舒畅和激动涌上心头,像幸福,更像灵丹妙药般除祛了全身的不适,包括受伤的地方,她一下子活力焕发,直觉告诉她,那里一定是个温暖的地方。
“就快到了!”敕莘微笑着自言自语,继续攀爬,内心尽是喜悦。
太阳西斜,依然不放弃炙烤,热极了的地面仿佛喘着粗气,呼出一圈圈光晕,缭绕不去。
敕莘停下,缓缓直起背,眼前十分平坦,却实在难抵热浪扑面,抬头西望,不禁用手扇了扇挥汗如雨的脸,心想:“这光照得时间也够长,幸好还不太饿,体力才足以支撑到现在。”
擦了擦鬓角的汗水,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程,终于立在树干前,抬头向上望,郁郁葱葱的树冠遮在上空,高不可测,大自己千万倍的心形叶片倒垂下来,皱眉凝思,心想:“这就是我亲手栽种的那株丁香树吗?”当回忆一幕一幕闪过脑海时,敕莘笑了,坚定地说:“没错,就是它!原来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它,只是……我变小了,很小很小而已!”
敕莘长长地呼气,冲过去,伸出双臂,连同头一起依在树上,这让她想起了童话城堡里的古树,尽管上面深深浅浅的沟壑无数,丝毫不影响亲切加倍。
“嘻嘻……”她笑出了声。
“呵呵……”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周身,伤痛与劳累早已飞到九霄云外,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像一只自由的小鸟,更像一条自在的小鱼,这时,轻风拂面,在耳边有节奏地呼呼作响。
“难道风也来我祝兴吗?”她想,闭上眼,享受着难得的温暖,久久地不愿睁开眼。
“叽叽……喳喳……”一阵似有似无的鸟叫声吸引了敕莘,眼开眼,直起身,眼前的景象惊得她内心澎湃,定睛再看,巨树壁上半掩一扇和她差不多高的门,伸出手轻轻一推,门开了,好奇地探头进去,向里四下望去,一条细长的通道,呈拱形直直向后延伸,壁上装饰着七彩灯,发出柔和的光,把通道照得透亮,地上铺满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被光照射得五彩斑斓。
“哇,真美啊!”她惊叫起来,抬脚就跨进门里,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令她顿觉温馨,这时,内心的期待翻腾,前方的引力促使她的双脚有节奏地动起来。
路,笔直延伸,越往深处,光线越暗,敕莘机械地迈着双脚,走进昏暗,突然,一种熟悉的体验在心底油然而生,一样的暗黑,一样的微光,相似极了的余悸,还有明确的方向和一份执着的坚持。
思绪刹那间回到从前。
乡村避野,寥寥的几户人家,无法申请办学校,到了读书的年龄,几个孩子要走上十几里路去邻村最近的学校上学,无奈路远,学前教育在他们的童年里成了空白,等到再大几年,终于上了小学,没过多久,有些孩子因年纪小、体力弱和意志薄的孩子不得不辍学回家,帮着大人种瓜、点豆、放羊、喂牛……
只要是不上学的孩子,不分男女,都要赶着驴到高山脚下的老虎沟驮水,水井就建在深沟里最平坦的一块地上,为了保证供水的旺盛和充足,村子里的人依着泛水圈再往下挖三四米深,周边用水泥砖砌起呈圆柱形,与地面等高时再用方方正正的大石块将三面围起合拢,搭上拱形顶,使水井变成一个简单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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