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札幌,先是被路边成排的银杏树所吸引,其实家乡青岛的银杏树也有些名气,如莒县路和八大关街道上的那些,常见也没觉有何特异。到了札幌才知道银杏叶原来会这样黄,是那种介乎于金黄与柠檬黄之间的纯粹透亮的黄。此时正值深秋落叶,满地灿烂的黄叶使札幌的街景显得高贵而忧伤。
札幌的乌鸦行走在札幌的街道上,除了汽车碾压路面的沙沙之响,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从身边闪过的那些来去匆匆的身影。边走边想的时候,一只硕大的鸟嗖地从头顶掠过,以致短瞬遮住了夕阳的光芒。它是如此的清晰:通体漆黑,双翼平伸,两爪下垂似随时准备降落……这是乌鸦啊。正目送着它远去,另一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乌鸦紧随其后,在空中作涡流状盘旋,啊啊地叫了几声便飞的不见踪影。听到乌鸦的叫声,便想起鲁迅小说中的描写,与乌鸦相关的境况是何等的凄惶。中国人视乌鸦为不祥之鸟,乌鸦的啼叫更是凶兆。可在日本,不管是在繁华的东京还是偏远的北海道都常见乌鸦的影子,乌鸦是日本的国鸟、至高无上的神鸟。这样的在中国人眼中毫无审美价值和食用价值的黑鸟,怎么在日本就成了“立国神兽”?都说日本文化多源出于中国文化,从这点看恐怕是要大打折扣。中国古诗中多有晨昏暮鸦的句子,而我自小长大的环境无论是城市还是曾经落户的乡村,对乌鸦却是见之甚少。尽管小学课本中也说衔石喝水的乌鸦如何聪明,但它也摆脱不了万民齐诛的命运。而乌鸦的同族喜鹊却成为吉祥的使者,尽管这鸟叫喳喳的且不讲卫生,人们却从不驱赶。住家附近有一个幽静的大院落,里面有数十株高大的梧桐树,夏天浓荫蔽日,是散步的好去处。自打这里的疗养院改为医院少了戒备后,不少喜鹊也赶来梧桐树上筑巢落户,整日打情骂俏的喳喳乱叫,树下的林荫路也黑赤白绿地舖满了鹊粪,极像美国抽象主义画家波洛克的作品。
还是说乌鸦吧。据日本古籍记载,第一位天皇神武天皇是靠一只三足乌鸦做武术指导,才取得征战胜利建立了朝廷。这只被称为“八咫鸟”的三足乌鸦究竟有何等武功未曾考据,但在中国如灾星般的乌鸦在日本竟成吉祥之鸟,这其中蕴含着的日本民族的灾难意识与吾国吾民确是大不相同的。日本的确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且不论时常发生的地震和海啸,人类历史中前所未有的核爆也曾降落在这个岛国土地上。当年掌握政权的武夫们对世界形势的误判与穷兵黩武,不仅给亚洲人民带来深重灾难,日本民族也跟着倒霉透顶,扩疆拓地的目的没达到,还把本来的领土也搭了进去。
札幌是北海道政府所在地,早先所辖的北方四岛(国后、择捉、齿舞和色丹四个岛屿)二战后被前苏联占领至今未还。记得七十年代中苏交恶,按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逻辑,前苏联的宿敌日本便成了我们“一衣带水”的芳邻,很快也就有了中日邦交正常化。官方舆论对被前苏联侵占的北方四岛很是为日本愤愤不平,日本文学中念兹在兹的北方四岛描写也多见于人民日报等报端。少年时代的我对北海道便有朦胧的想象——苍茫的日本海黑水翻腾,冷寂的峭壁兀立海岸,寒冷而萧杀。可在这里,一个秋天的黄昏中我走在不知道路名的札幌街道上,那个瞬间全然改变了我对北海道的印象:乌鸦、银杏树和清冽的空气,一种被既往历史代入的奇妙感受让我不经意间喜欢上了这个城市。在札幌道厅旧址博物馆旁边有一座现代化建筑,楼面悬挂着日本收回北方四岛委员会的字牌,与具有巴洛克风格的旧址博物馆形成了一种历史符号时空交错的对比,几多乡愁弥漫在这黄昏的暮色中,面对强势的对手,三足乌鸦有再强的武功又能奈何。札幌的街道不再见武士的喧嚣和兵器的摇曳,深沉暮色中座座精致的居酒屋竹灯晦瞑布幔低垂,清酒的恬淡香气与柔情的调笑混搭。归巢的乌鸦展延着羽翼,没有对人的恐惧,全然主人般在空中梭巡着巢址,像飘荡的幽灵。
札幌的乌鸦第二天的早晨,在酒店的窗口,我又见到了飞翔着的乌鸦。隔着双层玻璃窗听不到乌鸦的叫声,只见三三两两的乌鸦在空中盘旋,黑色的剪影给平直的几何体建筑带来些许生动。我追随着乌鸦的身影,眺望天空又回到层层叠叠的楼宇,心中突然间冒出像博尔赫斯说的那种升腾空中的欲望:飞翔是人类的基本渴望之一,这不仅是受梦境与天使的启示,还有着对自由和俯瞰的向往。鸟类有着天然的观察能力,如果乌鸦能远涉重洋,相信有一个地方的乌鸦会以殉海的精神飞来。此地的乌鸦或许就是你本来应当见到的,我相信与每只乌鸦的相遇都是有着缘因。札幌的乌鸦就是这样无可替代的刻画在了我的心中,与自己与生俱来的对生灵的敬畏相叠合。是它告诉我应该谦卑而又孤傲的守护着生命的初心,告诉我任何时刻,任何地方都可以是净化灵魂的起点。一路走来,黑色的乌鸦散射出的智慧光芒让我的旅行也多了些许温暖——人与乌鸦,互道一声珍重。
初稿于2017年11月10日
修改于2018年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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