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
——简帧
外婆今年七十二了,一个人住在乡下,整天没心没肺地四处溜达。母亲几次要她来城里住,她都不乐意,没歇几天就嚷嚷着闷,闹着要回去。
“回去干吗?”
“不回去家里的鸡没人管啊。”
“呸,你那几只鸡早就送人了,当我不知道!”母亲白了她一眼,低头继续看她的账本。
“哦,我前几天又买了几只小鸡,活蹦乱跳的,忘了跟你说。”
“小鸡是要人顿顿照养的,你来这几天,要是养了,他们早饿死了。”母亲终于终于不耐烦了,“你是忙着要回去找人打牌吧!”
“哪里啊!我回去菜田里看看,下次来再给你们送点青头啊!”
“妈你不是老年痴呆了吧!你那点田早就给别人了。”
“白眼狼!有这么咒自己的娘的么!”外婆憨笑着打着哈哈,挂上老年卡,拎着行李非要回家。
“算了算了,要回就回吧!”母亲头也不抬,语气里明显透露着不耐烦,“坐车的时候当心点,东西别再忘了。”
“好!”外婆像得了大赦,还没等母亲说完,圆润的身体一溜烟站起来,换鞋,开门,一气呵成,铁门一关,走了。
“丢了七十往八十数的人,整天没个正经。”母亲埋怨了声,看着被带上的墨绿色铁门,摇了摇头,尾音里,是微不可觉的叹息。
其实,我们都知道,外婆为什么要回去。
外婆并不是不爱住城里。她在城里住了大半辈子,在外公过世之前。
外公以前是做生意的,带着她走南闯北,最后在上海带着全家安定下来。可是在我六岁那年,外公突然脑溢血过世了。
记忆里外婆没哭也没闹,只是把外公的生意分给了我妈和舅舅,自己简单地收拾了下,便要回乡下老家养老。我因为户口问题没办法留在上海上学,便跟着外婆回了乡下。
小孩子的世界里,城乡并没有太多差别。
我只觉得自己来到一座更大的乐园了,而外婆,无疑是这乐园里最受欢迎的女人之一。尽管是二十年前,但人们的思想并不保守,上了年纪离婚的改嫁的比比皆是。外婆虽然年过半百,但风采依旧,性情豁达,既有城里人的见多识广,又有乡下人的淳朴热情,几乎是方圆百里最赤手可热的妇人,好些人明里暗里要给她撮合找个伴儿。
但外婆却没半点兴致。每次旁人一有苗头,她就翻个白眼:“搞七捻三,胡说八道!”乡下的农活又多又重,她住惯了城里,干起活来多少有些力不从心,那些老头要给她搭把手,却次次被她撵走。
我一直以为,外婆没心没肺,极度享受一个人的生活。
直到几年以后。
那个时候,外婆已经从一个精致的城市妇女,彻头彻尾成了个乡下的粗鄙老妇。赘肉横生,不修边幅,言语粗鄙,八卦庸俗;会隔着河与对岸的老太太们招呼着家长里短,也会因鸡毛蒜皮的事扯着嗓子跟邻居的老大爷们争执不休;打得赢牌局,顾得了农忙,体力耐力突飞猛涨,百来斤的粮食轻描淡写说搬就搬,腰不酸,气不喘,甩电视广告里那个上几步台阶就炫耀自己吃了新盖中盖的老大妈几百条街。
每次爸妈打电话问最近怎么样,好不好,都回:好,好,好得不得了!
可是,并不好。
那夜,是农历十五。
小时候因为过早离开父母,我总觉得缺乏安全感,睡觉时,总会趴着睡在外婆边上,非要把手压在她身下,才睡得踏实。
睡到半夜,突然感觉手上的重量没了。我一个激灵,赶紧挺身坐了起来,然后,竟然听到有细微的啜泣声从隔壁传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只见外婆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月光太过明亮,落在地上,竟像秋霜。外婆就倚在秋霜里,一点一点颤抖。
“讨债鬼,你心怎么狠?你这么早就走了,叫我一个人怎么过?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走啊······”
我眼里无所不能,一个人过好得不得了的外婆,竟然在深夜一个人在这秋霜里,偷偷的流泪。
大概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课本上的诗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明白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明白了“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明白了“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明白了“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明白了“曾经沧海难为死,除去巫山不是云”;
明白了“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很多时候我会被问这样的问题,你觉得什么是爱情?
冷的时候,为你披上外套;饿的时候,为你端上茶饭;艰难的时候,握紧你的手不放;称意的时候,带你一起享受人生的舒惬;不需整日互诉衷肠,而是认真地把你刻进生命里,不离不弃。
爱情,从来都不该只是两具年轻肉体基于荷尔蒙的干柴烈火,而应该是油尽灯枯前依旧相看两不厌的平淡厮守。岁月和鱼尾纹,出卖了太多的轰轰烈烈,在相爱被轰鸣的生活挤压地褪去了臆想中的饱满色彩时,也许平淡地厮守才是它最好的样子。
只有真正悟透了爱的含义,才会觉得老去显得如此美好。
爱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时间知道。
所以,有了这篇,和之后的故事。
我欲搜寻所有不被年华冲散的往事,写下被我们遗忘的长辈们渐行渐远的足音。缝制他们的皱纹,他们的衰老,他们的恸哭,他们的恬笑;
把他们的念念不忘写进树叶里,绣成枕头,迷上眼睛,一醉方休。
这世界上,总要有人,把深情一往无前地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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