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后，林达川还记得那场车祸。飞驰的摩托车，两个带着头盔就以为万无一失的少年在一条通往乡下的土路上，与一辆农用三轮车相碰撞，两人当即被撞飞，农用三轮车逃逸，一个小时后，才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往市人民医院。
那时林达川和姜北都没有结婚，林达川连对象还没有，正是玩兴最浓的时候。
头天晚上他们一帮好朋友在林达川家里喝了近一个通宵，伙计们都相继回家了，姜北却一直兴奋着不肯离开，只在天快亮的时候稍微打了一个盹。
天亮的时候，他推醒林达川约他到乡下玩，说是乡下开农场的哥哥给他买了一辆摩托，昨晚他们喝酒的时候刚给他送到家里来，正好骑着它试试新。
林达川当时挺困的，就拒绝了姜北，说你还是约别人吧，哥们我要睡觉。折腾了一宿，眼睛都睁不开了，恕不奉陪了。姜北就挺失望地走了。
林达川当即就倒在床上继续呼呼大睡。傍晚的时候，林达川感觉到有人在推自己，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见又是姜北，就又翻过身去继续睡。
姜北一把把他从床上薅起来，道：他妈的他们都太不够哥们了，找了一天问了一圈没有一个愿意陪我去的。都强调理由说有事。没办法，只有你陪我去了，谁让咱们是铁哥们呢！
说着，就往林达川身上套衣服。林达川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勉强洗了把脸，坐上了姜北新买的摩托车。
看着油光锃亮的摩托车林达川还夸了一句：奶奶的！有钱就是牛。等我有了钱，我也买一辆一模一样的天天带着女朋友兜风。
姜北不说话，闷头骑车。
林达川象想起什么来似的，问道：我说姜北，这事不对啊！你说你刚有了新摩托你不带着女朋友兜风，你打搅我的好梦做什么？我在梦里都快要娶媳妇了呢！
姜北略略回过头来，边猛踩油门边恨恨地说道：你咋没梦到入洞房？女人算什么？女人都是屁！女人如衣服，兄弟才是手足。
林达川就用手锤了姜北一下，讥笑道：不是当年刚上手的时候了？每天腻歪在一起，哥们约你个事，总是推三阻四的。现在到手了，玩腻了，人家就成屁了？
姜北吐了一口唾沫，不再说话。他把油门踩到了底，摩托车风驰电掣一般行驶在乡间的土路上。
一路上，险象环生，林达川几次都差点叫出声来，太特么刺激了。林达川跟姜北开玩笑说：别开这么快，第一次骑，摩托车的性子还不摸，万一交待了咱俩也成不了烈士，我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呢!
当时坊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来形容摩托车：学得快、跑得快、死得快。这足以证明人们对骑摩托车的人有多忌妒，而骑摩托车的人在别人眼里有多牛逼。那个时候摩托车刚开始进入家庭，家庭富裕的才能买上摩托车，家里能够有辆摩托车，还真不亚于现在家里有辆宝马。
林达川一面感受着飙车的快乐，一面与姜北开着玩笑。从岔路口突然蹿出了一辆农用三轮，林达川还没顾得上提醒姜北，就听到“嘭”一声，摩托车晃了一下后腾空而起，自己与姜北都被甩了出去，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林达川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2
林达川三天后才醒来。
醒来才知道姜北在这次车祸中没能抢救过来，走了。自己算是命大，当时他和姜北被送进医院以后，那个送他们的好心人就走了，而医生找遍他们身上也没有找到他们的身份线索，找不到家属，没人交急诊费，医生就向带班医生汇报情况。带班医生过来一看林达川，就冲着手下喊了起来：这不是汽车三队林队长的小儿子吗？他比那个要伤得严重，赶紧抢救、赶紧抢救。
于是医生们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林达川的身上，等抢救完林达川，转过头来抢救姜北的时候，姜北已经不大行了。当时从身上的血迹看，林达川浑身是血，看起来要比姜北伤得厉害，但实际上林达川只是外伤，而姜北则伤到了内脏。
姜北的父亲是当时的公安局局长。医生通知林达川父亲，林达川父亲又通知姜北父亲，公安局的全体干警以及姜北所在单位的所有职工，全部集中到市人民医院献血。然而，医生已经无力回天了，姜北伤得太严重了，又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纵有再多的血也用不上了。
多少年后，林达川想起来还有些后怕：如果当年那个带班医生不是自己的邻居，不认得自己，再耽搁些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现在，过上现在的好日子。而姜北则是更可惜了，身为公安局长的儿子，在这次车祸中竟然没有得到最及时的救治，真的也是一种遗憾。
林达川想起来，当年高中的时候跟姜北一起做的一些调皮捣蛋的事情，全都是姜北的爸爸姜局长一个电话给搞摆平的。那些派出所长都认得姜北，所以在小小的县城里，姜北就是伙计们的保护神，只要牵扯到打架斗殴，只要后果不是太严重，姜北一般就帮大家摆平了，连罚款都不用交，派出所长还得大侄子长大侄子短地跟姜北嘘寒问暖一番，有时还会给他几盒好烟，伙计们一人分一盒。
林达川想：如果当年姜北躺在地上，看到医生们都在忙着救自己，他灵魂有知的话，该有多么的无助啊！
3
每年的那一天，林达川都要到姜北的墓前呆一会儿，看看自己年少轻狂时的这位好兄弟，陪他喝杯酒，抽支烟。三十多年过去了，林达川也从原来的工厂辞了职，经过三十年的奋斗，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开的是奔驰，住的是别墅，摩托车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林达川知道，姜北的女朋友夏琳也会在这一天来看姜北。她通常是在上午，而林达川是在下午。林达川在姜北死后，再也没有搭理过这个女人，他从心里对她有成见，隐约觉得姜北的死，与夏琳有关。
夏琳在姜北死后的第二年，嫁给了姜北的表哥秦然，就是送他摩托车的那个。对于这件事情，林达川一直持保留意见。他一直怀疑夏琳与秦然早就有染，所以秦然才会送给姜北那辆致命的摩托，或许秦然在摩托车上动过手脚也说不定，女人就是祸水，特别是象夏琳这样漂亮的女人。
林达川坐在姜北的墓碑前，与姜北喝酒聊天，姜北最爱抽软包中华了，他这次带了整整一条，以前都是跟着姜北抽烟喝酒，现在富裕了，他要让老朋友抽个够。
人到中年，身边已经没有几个朋友，所以他对姜北这个老友是特别地想念，他甚至埋怨姜北，为什么当年非要那么冲动地骑摩托去乡下农场，如果那天不去的话，现在自己和他就不用在这里喝酒抽烟了，这三十年的生活里缺少了姜北，林达川总觉得没滋达味的。
有人影罩过来，在墓碑上遮出了一道阴影。林达川抬头一看，一个身材苗条、一身黑衣的中年妇女站在自己的身边，她手里捧着一大捧鲜花，默默地看着姜北的墓碑。
林达川擦了擦眼里的泪水，站了起来，深深地对着姜北的墓碑鞠了一躬，转身就要离开。
“林哥，你别走。”夏琳静静地站着，叫住了林达川。
林达川站住了。他不想与这个女人打交道，但她曾经是姜北的女朋友，所以自己还是要给她这个面子的。
“林哥，三十多年了，难为你每年都来看姜北。我替姜北谢谢你。姜北有你这样的好兄弟，九泉之下若是有知，应该很欣慰了。我知道这三十年，你一直在恨我，一直在找人调查姜北的死因，你甚至不惜安排人给我们的农场搞破坏，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怪你，因为我确实对不起姜北。”
林达川的身子有些僵硬。他怀疑秦然、怀疑夏琳，但是都苦于没有证据，给秦然的农场搞破坏也是前些年轻气盛，现在一把年纪了，心里报复的念头早就被时间磨平了，留下的只有冷漠和怨恨。
而现在，夏琳的一番话将他心头的复仇之火又燃烧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等着夏琳继续往下说，他要听夏琳亲口说出当年的秘密，解开自己心底沉年死结。
4
“当年我和姜北之间其实并没有你们看到的那样和谐。姜北脾气暴躁，我有些不太适应，我们时常吵架，关系濒临分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秦然，秦然喜欢上了我，向我求爱。我就向姜北提出双方暂不联系，彼此冷静一下。
姜北很生气，就把事情怪罪到秦然头上，找秦然闹。秦然说表弟我对不起你，我是爱上了夏琳，但夏琳还没有答应我。姜北却不肯原谅秦然，后来秦然为了补偿姜北，就买了一辆摩托车送到了姜北家里。
也就是那天，你们出事的前一天，姜北约了人在你家喝了一晚上酒。白天他还给我打过传呼，我没回他，他就发传呼说要去秦然的农场找我。而我并不在那里，就给他回电话说，我不在农场，让他不要去。他不相信，就骑着摩托车去农场找我，后来你们就出事了。
我知道你一直怀疑秦然送给姜北摩托车是不怀好意，并且可能在上面做了手脚，可是我向你保证，这是没有的事情。秦然是姜北的表哥，而我当年也曾经与姜北真心相爱过，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呢？”
林达川依然站着不动，他用冰冷的口吻对夏琳说道：“你现在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意吗？你们的农场快要垮了，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用想通过说这些事情来感动我，没有用的。”
林达川的嘴角露着一丝冷笑。最近几年，林达川利用自己雄厚的资金将本市很多农产品的收购价格压得很低，低到象秦然这样的小农场不能够接受的地步，今年秦然更是每出一批货就会损失很多，据林达川所知，秦然的农场离破产已经不远了。
姜北的仇指日可报，可是林达川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些年，他拼命赚钱，然后拼命投钱压秦然农场农产品的收购价格，现在秦然的农场就要破产了，今天夏琳肯对自己说这些事情，就是他们要破产的信号。
“农场我们已经卖掉了，就在昨天。我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来跟你说这些的，可是我觉得一个人如果怀着仇恨继续生活下去的话，即使有再多的钱，他也不会幸福的。所以我才决定今天来跟你说明白。在姜北的问题上，我和秦然是有错，但我们也想他幸福，并不想他死去。
这么多年的恩怨，我也是到今天才明白。其实早一天说明白早一天解脱。林哥，姜北能有你这样一个朋友真的是三生有幸，我和秦然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姜北的事情在我心里横亘了三十多年，今天我要放下了，希望你也放下。世上没有那么坏的人，祝你幸福。”
夏琳说完，将手中的鲜花摆放在姜北的墓碑前，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转身离去了。
林达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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