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梦】

人物：

上帝

天使

【云雾缭绕的一处】

【上帝端坐着翻看账目，天使托腮侧卧在台下】

上帝：凡间多少生命？

天使：如十万恒河沙数一样，整整十万个。

上帝：但是，核对清查的数目，似乎和这个不符•••

天使：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

上帝：少一个？

天使：上帝，有两个生命，算成了一个。

上帝：为什么？

天使：不是我马虎，也不是我有意为之。

上帝：那是•••

天使：上帝，您听我说。这两个人，住在一个地方，睡在一张床上，吃同样的饭，说同样的话，去同样的地方，有同样的笑容，开同样的玩笑。

上帝：他们知不知道，他们各自是我亲手造出的十万人类中的一名？

天使：知道。

上帝：告诉他们，他们各不相同，他们生死各异，贫富贵贱，各有因缘。

天使：他们知道，但他们已经不在乎了。他们走到任何一个地方，碰到任何一群人，他们都会这么说他：你是某某某的爱人，你是某某某的妻子，你已经结婚了。他们欣然默认，他们深感荣幸，他们说，这个人，是足以让我忘掉生死，忽略贫富贵贱的人。

上帝：他们真这么说的？

天使：是的。圣洁的上帝，有一个秘密我没有告诉你，但是却一直存在：在向人间播放生命种子的时候，有一些种子落入大地之前，是粘在一起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总有一些生命是两两一起的；落到大地上，他们分散在世界各处，各自出生，各自成长，但是因缘际会之下，他们一旦相遇，就瞬间认出了对方。他们说：原来是你。他们执手欢庆，他们拥抱亲吻，他们形影不离，他们深深感受到了幸福。上帝，您为普天之下的生命设计的最高规格的礼物：幸福，就这样，首先在他们身上出现了！他们哭笑打闹，他们矛盾纠纷，但他们终于屹立不摇地并立在了一起。他们用一起老一起死的方式，告诉我，他们是一个人，他们是有两个名字，两个身体，两种形貌，两种性格，两种身世，两个地方的一个人，他们不怕生死，不怕贫富贵贱，不怕从此以后的各种因缘，因为他们自己，也因为对方。上帝，这就是他们执死要求我把他们算作一个的原因，我清查核对的时候，被他们深深打动，我同意了，所以，现在向您解释。

上帝：孩子，人是我造的，每一颗种子都是我精挑细选的结果。我爱他们。他们幸福，我比谁都骄傲。但是，你为什么仅仅看到了那些厮守的人们呢？

天使：还有？

上帝：还有无数结合后匆匆离散，最终天各一方的生命；还有无数一开始比翼双飞，最后却各自再觅伙伴的生命；还有很多，因为彼此，或早早结束了自己，或两个人相约一起共赴死亡；还有很多，一开始因为爱，后来却因为恨，互相伤害彼此很久很久•••

天使：亲爱的上帝，您仅仅问了合二为一的那两个生命•••

上帝：是的，我没有问其他，但不代表他们不存在。人世间的事，根本无法说•••

天使：无法说，所以他们没有说，他们各自默默地在做。

上帝：唉。

【上帝合上账目表，深深凝眉，用手支住额头】

【天使走上来，轻轻翻看账目】

天使：亲爱的上帝，您下一次播放生命，是什么时候呢？

上帝：还没有想好，该有的时候，自然就有了。

天使：哦。

上帝：你不担心吗？要知道，旧的生命还在，新的生命又出现了，核对清查的时候，你的任务就重了。

天使：没关系，只要他们幸福。

上帝：什么？

天使：不是，只要他们•••平安健康。

上帝：为什么改口？

天使：幸福太难了，您刚才列举了好多种两个人的组合，很多都一开始幸福，后来就•••唯愿他们平安健康。

上帝：幸福呢？

天使：看他们各自的造化吧。

上帝：孩子，你知道吗？很多人仅仅把平安健康当做幸福，可是即便这样，他们还是终生不能获得。

天使：什么？这些，难道不是我们从出生就一直有的吗？

上帝：那是你，那是那些平安健康的人。孩子，你太纯洁了，你始终只看到了人间温暖美好的一面。

天使：对不起，仁慈的上帝，可是，您不是说，这些生命的种子都是您亲手所造，并且精挑细选出来的吗？

上帝：是的。

天使：为什么还有终生不健康，命运中不平安的呢？

上帝：亲爱的孩子，我是不是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人和人各不相同，他们生死各异，贫富贵贱，各有因缘？

天使：是的，您说过。

上帝：所以，幸福的定义各不相同，我天生残疾，当我收获了爱情，我就已是幸福，即便是一个残疾人的幸福；我命运多舛，多灾多难，可是在我短暂而平稳的生命间歇期中，我感到了幸福，虽然是一个苦命人的幸福。可是，一个人为什么非要追求非分的幸福呢？天生残疾，能不能变成和健康人一样健全的肢体呢？已经遭遇了无数灾难，可不可以重新追求一份一路顺风的人生呢？

天使：这就是他们不幸福的原因？

上帝：这就是无数人不幸福的原因。

天使：所有人？

上帝：是的，孩子。

天使：可是，您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您天生就让他们残疾，天生就让他们多灾多难呢？您不是深爱他们当中的每一位吗？

上帝：孩子，你为什么非要觉得他们特别呢？人世间如一场百花齐放，有聪明者，有弱智者，有健壮者，有羸弱者，有高大者，有矮小者，有贫穷者，有富贵者，有夭折者，有长寿者，有多子女者，有不生育者，有寿终正寝者，有饿死街头者•••残疾者和受难者，是不是也仅仅是茫茫人海中的两个类别而已呢？谁不是人，谁不能感受，谁不能哭，谁不能笑呢？谁不能走，谁不能爱呢？孩子，我规定让谁一定不幸福了吗？我限定谁的幸福一定不能比其他人多，不能比其他人少了吗？

天使：这•••

上帝：谁不是我的孩子呢，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深爱他们呢？

天使：你给了他们等份的爱，却没有给他们等份的自由。

上帝：孩子，自由即人格，如果都等份了，人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天使合上账目表，背对着上帝安静地坐下，他抱起膝盖，似乎陷入了沉默的思索】

上帝：亲爱的孩子，是我让你不开心了吗？

天使：我在想：如何才能百分百收获您的爱呢？在人间，我在自己天生的权限内，尽我最大努力去追求去探索去体验去创造去收获，算不算收获您爱的方式呢？

上帝：孩子，100分的爱，你一次性拿走，你慢慢地储存积累，是你的事。

天使：用任何方式拿走它，都可以？

【上帝微笑点头】

天使：人的自由，实在是太多了。

上帝：想做人了吗？

天使：不，深深感恩和人相识，身为天使，此生荣幸之至。

上帝：谢谢你，亲爱的孩子。

天使：亲爱的上帝，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上帝：你说，孩子。

天使：旧的生命还在，又让新的生命出现——安排上，您会有什么考虑吗？

上帝：孩子，你从小温柔，善良，纯洁，我已经猜到你的意图了。

天使：没错，我希望贫困的父母能生出带来富裕的孩子，我希望善良的家庭能走出聪明的孩子，我希望智慧的夫妻能诞生漂亮的孩子，我希望丑恶的生命不要再孕育出任何生命，我同样希望凶残好战的生命，不要再让他们膝下的儿女进入凶残和好战的轮回•••

上帝：孩子，你只负责安放和清点。

天使：是的，亲爱的上帝，我永远牢记。

上帝：还是那句话：人世间的事，根本无法说。谁不是我的孩子，我究竟不深爱哪一个呢？

天使：你给了他们等份的爱，却没有给他们等份的自由。

上帝：孩子，自由即人格。不是我不想给，而是根本给不了。

【上帝和天使深情对望，持久地沉默】

天使：亲爱的上帝，听候您安排新的生命任务。

【上帝从座位后拿出一本新的账目表，他把新旧表格叠在一起递给天使】

上帝：去吧，小心安置，下次用两本一起清点核对。

天使：好的，上帝。

【天使小心翼翼地托举着两本账簿走着，他尤其艳羡地望着叠在上面那本新的生命账簿，他轻轻地用手抚摸封面】

天使：亲爱的上帝•••

上帝：怎么了，孩子？

天使：播撒他们之前，我可以为这些新生命祈祷一次吗？

上帝：可以，孩子，你的自由。

【天使将两本账簿平摊在地上，自己面朝它们深深跪倒，闭目合掌，虔诚祈祷】

天使：上帝，愿他们幸福。

上帝：孩子，我听到了•••

天使：哦不，愿他们健康平安。

上帝：是吗？

天使：哦不，愿他们各得自由，终获美满。

【天使深深低头祈祷，上帝默默闭目】

【幕落】

2017.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