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侠】仙蛊(1)

作者: 悠然小筑 | 来源:发表于2018-01-08 17:33 被阅读0次

    战乱时之朝歌,呈夕阳欲堕之势,街道萧条,行人步履匆忙,落叶四飞。唯有商阳宫,仍不失帝都之恢宏壮美。白玉阶上,垂鬟宫女,三两而立,婉妙如昨。层纱似雪,风中起舞,妙乐时闻,嘉宴正开。

    纣王搂妲已在怀,举金杯一饮而尽,见座下诸臣,神色凝重,坐卧无心。不觉皱眉。

    “诸位爱卿,何事不乐?”

      纣王之言,令群臣战栗,自比干死,黄飞虎叛变,纣王之手段,人人自危,朝中已无直言相谏之人,稍正直者,亦告老还乡以自保。纣王自是求之不得,如此,朝政荒废,已至无可挽救之境了。

    良久,仍是申公豹越众而出。“陛下,西歧之姬发小儿,不自量力,亲率大军犯我边境,微臣等担心战事吃紧,故尔食不下咽!”

      纣王一轩眉:“哦,西歧军真骁勇如此,令群臣无策?”

      申公豹忙使眼色于妲已,又趋前一步而拜,道是:“微臣不才,愿尽绵薄之力,率众讨伐姬发!另,微臣自幼于碧游宫中学得异术,亦识得三五异人,愿陛下赐我锦书,寻访异人相助,杀得西歧军大败而逃,再活捉姬发,取其首级,献给陛下。”

      妲已不失时机,挽纤纤素手,偎于纣王怀中,娇声呖呖:“申道长忠心为国,设想周到,可堪重用。”纣王闻言心喜,便道:“如此,是孤之幸,来人,取笔墨,待孤修书一封,助申道长寻访异人。”

      阶下群臣,均脸露不豫之色。朝政崩坏,岂鬼神之说可挽?唯申公豹面有得色,将锦书收于怀中,拜别纣王,辞商阳宫,扬长而去。

      申公豹自离朝歌,足踏祥云,瞬息便至千里之外。遥相张望,见一山雄浑奇美,重峦叠嶂,间或隐有霞光万道,便知有异人居住于此。遂收了云头,一路步行,观望湖光山色。但见古木参天,清溪遍地,奇花异草斗艳,飞禽走兽往来。真世外桃源,神仙洞府,山精水怪修炼之最佳之所。

      申公豹暗自称赏,途经一被拦路山石截为数段的雪白瀑布,飞珠溅玉间,隐隐传来悠扬音乐。申公豹凝眸而望,见数株古松之下,有一美人,着粉色衣袍,伫立于青苔之上,扬袖翩翩起舞。旁有一白衣秀士吹笛伴奏。三五垂髫童,伴一老人着道士装,或坐或立,静观美人舞。

      申公豹亦不觉一呆。此女与妲已不同。妲已有琼花之色,更兼丽容娇态,看之不尽。申公豹亦觉她是天下无双之美人。眼前女子云鬓花颜,绮年玉貌,面上不若妲已之妖媚色,但明眸如盼,俏丽可喜,尤其细腰一搦,柔弱娉婷,举手投足,有西子捧心,轻若扶病之美。

      申公豹暗道尤物如此,绝非凡物。便闻得松下老人拈须喝彩,道是:“凤来之舞,果是不凡呀。”美人敛袖一笑,明丽夺目,忽又掩口叹道:“松老谬赞,若见玉锦兄长之飞天舞,便知凤来不过萤烛之光尔。”申公豹心想玉锦是谁?耳边听得乐声又起,只是更多了一层转折。那美人在乐声中翩跹如蝶,举袖低眸,皆有万种风流。

      一曲舞毕,美人垂袖而立,旁边白衣秀士,放下玉笛轻叹道:“近闻西歧与大商战火,迫于眉睫。虽我等蜗居于此,不问世事。但此战上惊天地,下达鬼神,纵有仙禄之人,亦不能免劫。我等山野微物,恐亦躲不过此命数,终不能幸免于难。”

      便有一童子拍手笑道:“柳学士何忧思如此之深?玉锦公子早已传令,约束众人,不可随意出入玉屏众峰,又以云罗幛为镜,罩住了各家洞府。战事不灭,云罗幛一日不撤。我等只须在此安享其乐。待玉锦公子收回云罗幛之时,说不定天下早太平了。”

      申公豹听得大奇,这玉锦竟有如此神通?能佑一山生灵躲过此仙凡之劫?为何自己之前从未听过此名?心念电转间,听得那松道人笑道:“玉锦精于卜算之术,早防微于杜渐之中。柳兄不必过忧。倘真劫数难逃,有凤来妙舞若此,也当乐是一日算一日。”

      那白衣秀士,仍是愁眉不绝,叹道:“松老豁达,吾不如之。前日我去见玉锦,见他神思飘渺,说他自身亦有一劫,应在此时,极是凶险,恐不能躲。我欲再问时,他元神出脱而去,杳然无踪。想神龟虽寿,犹有尽时,玉锦虽是我辈之人中法力佼佼出众者,但犹不能挡此天劫,又焉得有余力护佑我等?”

      众人闻言,不觉面带哀色,唏嘘连声。那粉衣美人便道:“怪不得这数日我去拜见兄长,他总托词不见。又嘱我不可擅离醉花阴一步。却原来……”。

      申公豹听到这里,忍不住咳嗽一声。便听得那白衣秀士微噫道:“有人来了。”众人顿时惊散无踪。申公豹再看时,那石畔只余苍松,瀑垂如帘,早杳无一人。

      申公豹心想,这群山精野怪,闪得倒快。想到那粉衣美人绝代姿容,暗道可惜。便跃至空中,果见山岳巍峨,云遮雾隐。以他之法力,亦只能看出这山似有瑞气环绕,霞光千道。而诸峰环拱,其曲折隐密处,便开天眼亦无法窥视。不禁暗叹,莫非这便是云罗幛之功?

      想到此,便扬声开言,高叫道:“何方道友设此神通?阐教申公豹,前来拜山,请现身一见。”声贯如雷,遍送群峰。然而山风渺渺,良久无人应答。

      申公豹向来自负,此时不觉起了好胜之心,便暗施法力,御风而行,直往那峰最高处电射而去。及至与云头相接,却觉骤然一轻,面前空无一物,身躯更是毫无阻挡,顺势而落,如轻羽堕地。

      耳边听得鸣珠碎玉之声,跃入眼帘的,仍是那一川飞瀑,掩映着苍松翠石,水气袅袅不绝。

      申公豹回头,那峰仍在远处,如玉芙蓉蜿蜒盛放于群峦合掌之中。

      耳畔似听得一个隐隐声音:“入云罗幛,依山势而行可出。恃力强闯,则愈进愈迷矣。”

      申公豹持鞭回头,说道:“是谁?”又向前行了几步,回顾四周,仍是无人应答。申公豹便绕瀑布而行,见一深潭,为瀑布之水所注,靛若晴空。潭壁古松之上,缠绕无数紫藤,上开碧花若琉璃,奇香扑鼻。此花尘世间从未睹见,申公豹凝立半晌,方欲离去。

      “申道长,请留步。”

      申公豹闻声回眸,便见一女子,自花间飘摇而出。这女子趋近于前,艳丽如彩蝶,翩跹下拜:“小女凤来,见过道长。”

      申公豹细观,果是之前跳舞之女子,此时端相,娇丽尤绝。申公豹便道:“凤来姑娘是?”

      女子便低声道:“小女凤来,是锦雉成精。”旋身一变,遍体烈焰,中间显出一绚丽无比之锦雉原形。申公豹啊的一声,赞道:“姑娘修为已近千年,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凤来复又变回美人模样,衣袂飘飘,轻盈不胜举,道是:“多谢道长夸奖。”

      申公豹便道:“贫道奉王上之命,寻访能人异士,所到山川不少,但仪容婉妙,能与妲已争锋,春花秋月,各擅其好者,唯凤来姑娘一人。”

    凤来亦听说过九尾狐化身妲已入大商迷惑纣王之事,料来申公豹言下之意,绝不仅止,便只是低首不答。

      果真申公豹又道:“且姑娘舞姿,妙绝尘寰,非妲已所及。若能共贫道下山,稍一施展,岂不倾倒世人?”

      凤来咬唇,半晌方道:“道长所需凤来何事?天下事,群雄共遂之。凤来不过玉屏一小小精怪,恐无能力相助于道长。”

      申公豹摇首道:“非也,非也。妙容丽姿,便已是绝顶武器。岂不闻美人乡便是英雄冢?妲已之貌若何?纣王取一国之力相从。姑娘若能随我去歧周,略施手段,必能令姬氏宗室乱矣。”

      凤来大吃一惊,说道:“你要我去歧周?”

      申公豹道:“不错。贫道与妲已早已定计,觅一美人,送歧周以策内应。贫道觉得,所见之人中,姑娘资质为首选。”

      凤来沉思,片刻,方道:“我听说,九尾狐潜身朝歌,乃上仙所命。事成之后,得道飞升。不知可有其事?”

      申公豹道:“不错。我亦略有耳闻。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姑娘若能助我事成,贫道便荐姑娘入我师叔碧游门下。以姑娘之修为,想要更上层楼,飞升成道,亦非难事。”

      凤来脸上却殊无喜色,只轻声道:“凤来不求得道成仙,只求道长见赐一颗七府秘宝玄灵丹,心愿足矣。”

      申公豹脸带难色,道是:“此丹乃神药炼成,师门秘宝,轻易不可得,想要取得它,非经历重重困难不可。”他一跺足,似下定了决心,道:“也罢,昔日师父与师叔在碧游宫中下棋品茶,一时高兴……曾赐得贫道一颗。贫道一直留着舍不得用。只要凤来姑娘助我完成大业,这颗玄灵丹就赠与姑娘便是。”

      凤来闻言裣衽轻笑,道:“多谢道长。”

      申公豹意兴豪飞,扬眉翘须道:“如此,姑娘这便跟我去罢。”又道:“恰才我欲飞渡此峰,被一股无形之力挡回,且耳边似有人语,不知是何原因?”

      凤来蹙眉,道:“此兄长所设之云罗幛上神识,感应到入山之人,告诫导引勿为其所迷尔。”申公豹便笑道:“兄长亦是奇人,可为贫道引见乎?”

      凤来道:“兄长闭关已久,连我亦不得见。且元神常出窍而游,不在此山之中。”又道:“道长请稍候,凤来在此地,也颇有几个子孙后辈,待我嘱咐它们几句话,便随道长去不迟。”

      说毕,皓臂微扬,人化飞烟,绕古松数匝,散作点点星光而去。

      凤来一入水洞,便见潭边松柳皆起,又有蒲叶数丛,化为童子,上前抱膝曰:“凤来姐姐,真要随那道士去么?”凤来凝眉不答,良久方道:“我去见兄长。”便见她裙裾托拂于漾满水气之青石板上,渐行渐远,飘浮不见。

      凤来踏着碧髓潭的荡漾波光而行,悄无声息的便至居仙洞前,但见玉带峰上水如白练,自万丈山壁上喷涌而下,沉入潭底涡心中。点点飞散的杨花里,隐约可见水晶帘内,一人白衣逶地,背身而立,一动不动。

      “兄长?”凤来迟疑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开言。“你回来了?”

      帘内人不答亦未转身,宛如雕塑。凤来怔了一怔,想到素日里他元神遁去,光留肉身在此,便是这幅情景,不禁微微一叹,双眼润湿,连这临别一面,竟也是见不着了么?

      “你知道我非答应不可。”凤来明知面对的,只不过是一副蝉蜕,却仍是不觉低声倾诉心事:“我是锦雉成精,山野异类,想要修炼成仙,于凡人来说,只是妄想。申公豹是玄门正宗修道之人,元始天尊弟子,若能得他襄助……更何况,我世居此地,子孙后代皆仰赖我在此栖息,我亦恐得罪于他,招来祸殃。”

     

      洞中仍然无人应答。凤来似是久已习惯,幽幽叹息,双眸渐渐朦胧:“当年,还是仰赖兄长所助,凤来才有幸得脱异形,化为人身……”

      她低低道:“此番恩德,凤来永世不忘……”说毕便伏身下拜,却忽觉有一股柔力,托住自己,不让她双膝着地。她一愣间,目色中不觉充满了惊喜。

      “兄长,你真的回来了?”

      良久良久,洞中人才微动了动,欠了欠腰,传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凤来……恰才我行走在歧山干净的初夏里,梦见自己捕到了一只流萤。”这声音带些微倦的慵懒,仍然背向着她,伸掌,掌中微微散发光芒,一只小小的萤火,蜷伏在他手心。 “我已经几千年没有做梦了。真新鲜。恰才在梦中撞了一下,击到额角,跌倒时那满天星河碎裂的样子,恍如回到了太古之初。”

     

      “兄长!”凤来却是又惊又喜中,不觉的眼中充满了泪。那白衣人伸手,放飞了流萤,便转过了身,只听他换了一种低沉的声音道:“凤来,何必骗自己?”

      凤来便低下了头,听得那声音淡淡的继续道:“若你不出醉花阴,不擅离云罗幛之结界,那申公豹又岂能奈何你?这玉蜓诸峰,皆在我云罗幛之中,你又怕甚得罪于他?”

      凤来听出他语中隐含责备之意,便不觉咬紧了唇,欲言又止:“我……”

     

      玉锦便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你以为那玄灵丹乃不死神药所作,可助我渡逆天之劫,是么?”

      凤来被说中心事,眼圈不觉红了,只是低低唤道:“兄长……”

      玉锦便摇头,叹道:“痴孩子。这不死神药,向来只西王母的太液芙蓉池中才有。那申公豹是甚么身份,他能拿到手中的,会是什么?”

      凤来闻声抬头,说道:“兄长……”但她只说了这两字,便瞪圆了眼睛说不下去。原来立于水精帘下的人,早已换了装束。

      但见他一袭白衣,不知怎的白得发了青,便如青玉一般淡淡泛出光芒。漆黑乌发,肌如明玉,玉锦本来便生得秀曼都雅,玉斓锦彩,清华令人不敢仰视。但此刻的面容,却透出一种水葱般的娇嫩感。这种一触即破的水嫩感,竟令凤来觉得,这被她唤作兄长数千年的男子,看上去竟比她还年轻。

      “兄长,你的脸怎么……”她掩口轻呼道。玉锦对她的惊讶,却毫不动容,只是浅浅的笑了一下道:“变了一些是么?……这是我七千年前的样子。……我神游渡劫,见夜空中漫天星火齐下,仿佛又见洪流中不周山撞来,不慎被流矢所中,修为溃散,倒退到七千年前。”

      他淡淡的说着,便浑若无事一般,但说到最后,闭眼一笑,极是叹惋:“但这歧山夜晚,洁净初夏,极是让我欢喜。虽只梦中一瞬,却已难忘。”

      “兄长。”凤来小心翼翼的道。面前少年,隐隐感觉和之前不同了。玉锦一向如月华目下无尘,喜怒难形于色,心性中隐隐透出清若玄冰之冷,气质更近仙之空灵,令人不敢接近。

    眼前少年神色多变,鲜活可喜,便如寒玉得心窍而活一般,不若从前玉锦之仙气卓茕,却更似世间颜若朝华之少年人。但凤来亦不知为何,轻唤一声之后心中更加忐忑。

      “修为倒退……如此,可算是渡劫成功了么?”

      少年回首瞥了她一眼,飘然道:“应该算是吧。”他说完这一句,神色隐隐的冷下来,说道:“所以玄灵丹于我,其实并无多大益处。凤来,那申公豹以此诱你,跻身商周大战,其心实可诛。我绝不许你去,听见没有?”

      一句话说出来,字字如断冰截雪,毫无回旋余地。凤来垂首,这一刹那间,心头的敬畏,仿佛从前的兄长,又回来了。

      四

     

      申公豹在原地等到红日西斜,仍不见凤来回转,心头暗犯嘀咕。抬头见七彩云霞,掩映天际。这玉屏山之暮夕,美得令人赞叹。便在这时,听得一个声音自山间隐隐传来,透着空远,道是:“申公豹,你回去吧。凤来不会随你去了。”

      申公豹听得那声音正是阻他入云罗幛之人,不觉又惊又怒,高声道:“为何言而无信?”那声音骤转淡漠,说道:“何谓言而无信?你以玄灵丹诱之,又以成仙为饵,莫非便不是算计么?只可惜我玉屏山不羡此物,你用错了心,还是请回吧!”

    申公豹怒气满腹,说道:“你便是玉锦么?好大的口气!我申公豹自出师门以来,还从未如今日——”他说着便祭出了雷公鞭,唤出了黑点虎,又昂首扬眉横指天际道:“我本寻的是凤来姑娘,与你何干?——凤来姑娘,且请说话!”

    虚空中人影微微一闪,凤来面容,若隐若现,但听得她轻声道:“申道长,家兄严令,对不起了。”

    申公豹瞧着她身形一闪而没,又是惊诧,又是失望,说道:“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你竟要放弃么?”玉锦淡淡道:“红尘万丈,不过一场虚华幻相,转眼便空。又值得甚么?”

    申公豹深吸一口气,再不多言,扬鞭虚指空际,喝道:“玉锦!出来!申公豹今日欲与你一战!!”

    黑点虎四蹄腾起烟云,咆哮一声,跃至山巅,雷公鞭上闪烁出龙蛇电火,横扫山际,顿时山壁如齑粉,纷扬而落。他犹不解气,挥鞭又扫过一座山头,霹雳巨响中,山峰被拦腰而断,山石滚滚而落。黑点虎将身一纵,驮着他电射入空,申公豹持鞭凝立天际,沉声道:“玉锦!你还不出现么?”

    半晌无人见答。但见那被截之峰,砰然坠地,压塌下方一片山林。瀑潭中激起万千水箭,倒射入空中,遮天蔽日。但须臾之间,烟尘散去,申公豹只见晴空丽日,晚霞正绮,俯瞰诸峰挺秀,完好无损,而水垂玉带,瀑落如烟,水气氤氖中,玉屏山诸峰便如一幅奇画。峰峦峻秀,气势磅礴。而他恰才挥鞭断峰,却似错觉。

    玉锦道:“你所斩者,不过玉屏山之镜屏罢了。若非这几日我神游在外,有所疏忽,云罗幛上结界减弱,你又岂能窥我玉屏山色?申公豹,我知你也是玄门正宗弟子,元始天尊高足,你所求者,尘世间比比皆是,又何必在此苦苦纠缠?”

    申公豹惊怒气急,更兼带着三分不服,冷笑道:“你是何方妖物?不过仗着得了件厉害法宝,有甚真本领?你敢撤了云罗幛,与我一战么?”

    玉锦悠悠道:“激将之法,对我无用。”声转寂灭,雾静山空。申公豹绕山数匝,终不得其门而入,心头怒火更炽,伸手入怀,祭出一件法宝。

    此物名唤阴火琢。乃申公豹师叔所赠。甚是厉害,比三昧真火尤烈。申公豹想云罗幛为幛气而化,而幛依云气而生,云又赖水而化霓。想来欲破此宝,当在水中。当下轻轻一挥,将环绕玉屏山在内的三百里河山,尽皆围住,生起绵绵烈火。

    那火初升之时,烈烈如残阳啼血,渐次便化为蓝紫色,最后更化作极凛冽的苍青。那火作苍青之色时,便是阴火烧到极处了。只见河流被迅速炙干,山岩慢慢化为熔浆,草木渐渐融化成烟,一时间只闻得山中野兽在烈火中奔走逃窜,哀鸿遍野,呻吟之声不绝。

    申公豹毫无怜悯,只抬眼注目被阴火围困在中央的玉屏山。但见山色葱笼,碧玉生烟。唯这山似悬于天外,翠灼灼夺目,毫不受烈火影响。申公豹心想就此无功而返么?终压不下心中懊恼,便咬紧了牙,催力更急,心想便是将玉屏山周遭这三百里,尽皆焚成灰烬,化为不毛之地,亦在所不惜。

    忽觉得身后似有人拽其衣襟,低头看时,见是玉屏山中看凤来跳舞的松老儿,颤微微拄了拐杖,伏在他脚下哀告道:“道长开恩,收了这火罢!”申公豹见他一脸悲痛,涕泪横流,心中暗觉得意,笑道:“你有玉锦之佑,身安无恙,何必哭求于我?”

    那松老人哭道:“老朽虽无恙。但昔日飓风吹袭,这遍山俱落种子。如今听儿孙们在烈火中悲号,不由得老朽心痛欲裂!道长有何盛气,便请发泄在老朽身上罢!只求开释了孩儿们!”

    申公豹便伸手,弯腰揪住了他的白胡子,笑道:“你叫玉锦出来,我便开释于你,如何?”

    松老人闻言,悲声更切,道是:“玉锦公子又非我所辖,我岂能叫他出来?还望道长开恩!”

    申公豹脸一沉,放手道:“如此便怪不得我了。”喃喃念诵咒语,那火扑地腾起,将三百里之地,尽皆吞灭。青惨惨火焰映着他道袍,亦化成了碧森森颜色。

    忽听得火中有人道:“好一个元始天尊弟子,好一个玄门正宗!”便见如山高的火焰,唿的向两壁分开如拱门,中间有一少年,青衫似玉,乘一绚丽彩蝶,翩然而出。

    这蝴蝶振翼,带起飓风,所到处青焰皆熄。申公豹见那蝶花纹甚是诡异,左翅森森骷髅如同鬼面。右翼却是翩翩美人,倾城绝色。双翼拍打,红颜骷髅,交相迭现。申公豹不禁暗吸一口气,道是:“鬼面蝶!”

    此蝶剧毒无比,传闻中御者必死,极是不祥。再看立于蝶上之人,身形修长,腰肢纤细,看去不过十六七之少年,且眉心生辉,全身似被一层紫色光芒笼罩,容颜极是模糊,朦朦胧胧总也看不清楚。

    申公豹不觉呆了呆,道:“玉锦?”少年缓缓道:“不错,我便是玉锦,你不是欲与我一战吗?我来了。”他说着便伸手,一幅画自他眉心逸出。那画在空中缓缓展开卷轴,山河灵秀,浩大无边。玉锦伸指轻点,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连同河流瀑布,尽皆飞入画中。

    玉锦将申公豹所圈之三百里,连同玉屏山,一并收入山河图里去。便将画重纳入眉心,这才斜睨他道:“此处不便,便另寻个处,让我来领教元始天尊座下高足。”

    申公豹低头见足下诸山俱失,如履平地,正大惊,玉锦手一挥,便觉身飘摇入云雾,若有所失。待静止再观时,四野俱是落雪冰原,一眼无际,早换了人间。

    而玉锦早立于雪上相候,语声如冰,声音不起微澜。“申公豹,动手罢。”

    玉锦所选之落雪冰山,虽无人烟,与西歧边城拓原,却也相隔不过数百里。此际那姬昌二子姬发,正与将士登楼,来往巡城。忽见西北一大片青色云雾骤起,遮住西悬之日,转眼间那雾气越来越深,扑入城中,便是铺天盖地,将城中一切都笼成了青色。

    姬发正感诧异,问身侧将士道:“这是何物?”早有军卒惊慌奔上城楼,跪下相禀曰:“公子,不好,那青雾扑入城中,便将守城将士尽皆冻倒,这雾奇寒,百姓们难以抵受,亦是晕去许多。还请公子定夺。”

    姬发瞧那军卒一路奔来,眉间已是薄薄的积了一尺雪,脸色青暗,说一句喘半句,显是不胜其寒。不觉眉一轩,正欲开言。忽又听得城楼下一片喧哗。有人呼嚷道:“起火了起火了!”便见城中极厚的青色云雾中,爆起紫焰。那焰火吞噬百姓房屋,且又波及人身,所到之处,百姓们叫苦声不迭。姬发皱眉,说道:“这雾来得诡异,火亦燃得突然,不知是何物所致。来人,取千里镜来。”

    他对镜细观那青雾发源处,仿佛见青紫二气,蒸腾自一冰山间发散而出,及至升空,浓而不灭。耳边听得谋士沈剪道:“据我看来,必是有大妖在不远处相斗,又或是神仙斗法,波及到边陲小民。可惜子牙军师不在此,否则他必有方法避之。”

    姬发闻言,便不觉眉皱得更深一层,半晌似想到什么,吩咐道:“取我的浩天弓,曜日箭来。”

    沈剪劝道:“主公,军师尝言,此弓箭得于太荒遗趾,威力甚巨,轻易不可妄动,恐非主公之福。”姬发道:“无论如何,都不可伤我西歧百姓。”他说毕,便弯弓引箭,力发千钧,对准那冰山之上,青雾发源之地,一箭射出。

     

    姬发默诵子牙所授之六字真言,挽弓如满月。浩天弓被神力催醒,流转璀璨光华,曜日箭上红芒直冲九霄,城楼上宛似再现初升旭日。

    残阳本为青雾所遮,黯淡无光,但此际猛爆起无限灼眼之强光,与曜日箭上红芒相呼应。二者交织,照得拓原城上下澄明,被无限光华笼盖。

    曜日箭破空而出之时,整座拓原,均仰首见到毕生难忘之景。

    天上艳阳,与曜日箭之箭芒交辉,蓦的一分为九。一瞬间,宛现上古时九阳悬空之奇景。九乌喷射琉璃赤火,将天上地下,烧成一片红莲世界。众人目几为之盲,然亦只一瞬,九阳悬合,赤柱之光齐射于曜日箭之箭芒,推动它化为一浩大无边光球,排山倒海前进。

    这一箭竟似集上古九阳之力,威力如斯,便连姬发亦料想不到。

    他松手,浩天弓在曜日箭离弦而去时,消失不见。

    曜日箭挟天地之威呼啸而至时,玉锦与申公豹斗法,正至酣处。申公豹法宝齐出,左支右绌,犹自苦撑。曜日箭化为流光,洞穿其肩,钉在玉锦胸口。

    玉锦神识波动,再也定不住眉心紫辉,山河图逸体而出。

    玉屏诸峰在画中撼动,终抵不过这一击之力,交相碰撞,脱体飞出。

    瀑的一声,山河图中河山倒转,伴随着无数小山体爆炸之声,长河汹汹,掀起无数巨浪,自画中倾泻而出,落雪冰原上,一片汪洋。

    拓原城上空,如引银河之水,洪流从天而降,冲垮无数房屋。

    沈剪满脸皆是骤扑而来的水花,然来不及擦拭,便戟指空中瞪眼惊叫道:“主公,你看!”

    姬发随之望去,便见一座翠绿山峰,硕大无边,正向着拓原城的方向,直直飞来。

    这山飞来之势,电射星丸,何其之急,越近,越觉山体之大,天际再无一物。拓原城被笼罩在它的阴影里,每个人的脸皆惊惧得变形。若这山与拓原相撞,整座城都会被它摧毁殆尽,在它的脚下化为齑粉。

    空中水流如柱,天外奇峰压城,这分明是远古里毁天灭地之场景。便连姬发,亦是惊得呆了。

    玉锦自知今日不能幸免,强压创痛,踉跄数步,双手结印而挽,玉屏诸峰,在空中旋转,终于止住急滑之势,被定于空中,环绕他身而立。然山河图中大河之水,汹涌无尽,仍然源源不断流出。

    但见画中惊涛拍岸,乱石穿空,洪流似海,一半倒于空中,一半泻于地下,汪洋无尽而落。

    落雪冰原之上,冰层破裂,冰山被河流冲激漂移,崩碎解体。

    申公豹护体金衣,被曜日箭之光绞成粉碎。他肩上之血洞,以火融之势,迅速扩大。他长叹一声,在黑点虎的哀鸣中,身形冉冉消失。

    玉锦胸前溢血,身畔神光离合。但曜日箭集九阳之力,附上古咒怨,竟似专为克他而生。他咬牙强提法力,将自画中飞逸四逃之诸峰,一一挪返画中。鬼面蝶扇翅,将他送上一座还未被洪流吞没之冰峰,便蓦的悲号一声,双翼起火,红颜骷髅,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玉锦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自知今日之劫,再难逃脱。

    “兄长!”耳畔传来凤来的惊呼,数千年来,她只知那男子的秀逸,似轻云出岫于山巅。从未见过凄惨狼狈如今日——卧于冰上,胸口中箭,源源不断的鲜血,将他的一袭青衣,流成绯色。

    玉锦微喘,但仍克制不住的浅笑,眉间有低嘲。“呵呵,……凤来,我今日始知,我素日神游,见夜空星火齐下,为流矢所中,又见洪流中不周山相撞,原来都只是预兆,都只为应今日之景——我自谓修为溃散七千年,便已完劫。却不知劫由此生,自今日伊始——”

    他身躯颤抖,说上几字,便停下喘息。凤来跪在他身畔,想碰又不敢动,便只是红了眼:“怎么会这样?……兄长,是谁伤你?申公豹,我与你誓不两立!”

    玉锦摇头,牵动胸前伤口,脸上无血。“ 不是他。以他之修为,岂能伤我?”他仍然骄傲,只是脆弱。“伤我的……是,是大周的武王啊……,众人都知我精于卜算,我亦自谓参透天机……,却哪知……天意反噬,一致于斯……”

    他低眼望着脚下奔腾不息的流水,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尽感伤,低低道:“这水源自天河……流之无尽,这冰原,终将化成汪洋之海,再无人能踏足。可惜……可惜我再不能控了。”

    他说着,便哇的吐出一口鲜血。凤来痛呼,以手扶住。玉锦此时再也支撑不住,便倚在她身上歇息,又定了定神,方道:“有一事你一直不知。我今日定要说与你听。”

    他抬头,身上光华如琉璃碎散,星星点点,衬得他如水晶玻璃人般一触便碎。凤来惊觉他容颜更显稚嫩,身上青衫渐次褪色,不觉便道:“兄长,你,你……”玉锦轻咳一声,说道:“你没看错。我修为还在继续溃退,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

    他眼眸渐渐朦胧,轻轻道:“有许多事经历无数年月,我都想不起了。然而今日突然记起来……这想必是因为……,我要死了。”

    凤来闻言不觉大恸,听他说得淡然,却是不禁哭出声,哽咽道:“兄长!”玉锦拍了拍她手,慰道:“哭甚么!”他扬起头来,轻叹道:“我第一遭见你,你并非现在模样。那时天地浩大,却空旷无一物。……”

    他道:“你落在我身畔,原还没化出神识,只是似叶而非叶,形状如翼,像极飞翔,我瞧了瞧,便不阻你,任你停在足边。……”

    他眼中渐次浮起一层云翳,说道:“凤来,我幼时所见天地……和你现在所见不同。那时无山无水,亦无花草树木,更无生命。我记忆中天地间唯有流云赤火,闪电在云端穿梭。……后来,不知因了何人之力,天清地远,这不美的世间渐次变得井然有序,我亦漂游得倦了,便寻了个处,栖息打坐。那时,玉屏山在我脚下,还只是一片微尘……”

    凤来瞧着他的外貌,正渐次的产生一种令她惊心又可怖的变化,便闭了眼,哭求道:“别说了……别说了,兄长,我,我带你去疗伤……”玉锦不理她,自顾自的继续道:“后来,你化为鸟形……那时,我将近三千岁,三千岁时,玉屏诸峰,在我的观想中成形。我将它炼化出体外,又衍生花鸟虫鱼,河川瀑布,使之生机夺目……”

    他喘了喘,方道:“所以你不知,这玉屏诸峰,兼山间生灵,均与我有着千丝万缕之联系。便如老松之根,千山播叶,虽枝叶不相亲,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这山间生灵,它们自得生机,我亦任之不管,凭其自开自谢,自生自灭。我只醉心于这山河图,结天地为纬,造山河为径,引云霞为缕,续日月为经,将心中所构之这一百零八峰,交织于山河图上……”

    他微顿,方缓缓道:“这山河图是我心血所化,你瞧这图中云山斑驳,水墨模糊,便知我伤已不可治……这曜日箭,乃昔日后弈射九乌之箭。九乌本为天之帝子,一体同生。被后弈射其八,止留一乌于天上。人间才得享太平。那箭上,原交织有金乌之血。八乌坠地而殒之时,心中怨毒化为死之血咒,诅咒这射日之人,永世不得超生。……这诅咒留于箭上,而天上之日,心痛八兄之死,更是日夜将酷毒流火,凝于箭尖。……由是这箭威力巨大,任何人得之,均可获撼天之力……”

    他幽幽的道:“我性极寒,而这箭竟似专为克我而生……。”凤来瞧着他胸口之箭,又是悲痛,又是恐惧,说道:“兄长,别说这么多话。我……我将妖元给你,助你疗伤。”玉锦却只是摇头,说道:“凤来,你还不明白吗?经此一役,纵然我便不死,但我之修为,不断退化下去……若退至三千年前,那么这玉屏山,便将随着我的法力减退一并消失,与吾身同归于寂。……”

      他挣扎而起,说道:“以老松之心,尚不忍他山之焰,焚其翠玉,更何况于我?凤来,你张开口来,将元丹给我。”凤来一片茫然,说道:“兄长?”玉锦微笑道:“我借你的元丹疗伤啊。”凤来大喜,便依言照做了。

    玉锦将她之元丹纳入口中,盘膝静坐,半晌,头顶忽的冒出万丈光芒。莹莹光辉流转他全身,映得他如一尊白玉之雕,低眉敛目,静对人间。

    姜子牙乘云而至时,沈剪正率众人,指挥军士将抢救出之百姓财物,搬于高地之上。姬发在一旁默然静坐。众百姓迷茫惶恐,瞧着无边洪水在身后,将他们百世赖以栖息之家园,悄然吞噬。

    沈剪瞧见姜子牙,便嗐了声,说道:“军师,你来迟了。”

    姜子牙暗叹,仰目见天际寸云相结,暴雨如注,说道:“也不算太迟。我已用寸云结,阻出天上之水暴落之势。幸喜伤亡尚不算太过惨重,且待我用遁地之法,送众百姓至安全之地不迟。”

      他走至姬发身畔,低声道:“二公子,子牙来了。”

      姬发垂首不答,半晌方道:“子牙,我真的如你所说,能做一个仁义之君吗?”

      姜子牙知他心伤众百姓流离失所之苦,心头自愧,但此时亦无言可答,便道:“此事冥冥中似有天意,公子不必自责。”

      姬发静静道:“你曾与我说,浩天弓虽上古之物,但自蕴神光,非仁义智勇兼备者,不可轻取此弓。”他叹道:“我遵你之命,至拓原以北的雪乌开启幻境,终获此弓。还道天命归我,殷商气数已尽。”

    他顿了顿,方语带憾恨道:“然我今日运弓出箭,本一心想护佑西歧百姓,岂知却事与愿违,浩天弓在我手中消失,这算不算是我鲁莽之过?”

      姜子牙默然,片刻,方道:“此子牙之过,未曾向公子详陈此箭之利害。这浩天弓本后弈射日之弓,曜日箭一共九支,传闻当年后弈射日之后,九箭散落各地无踪,浩天弓亦随之不见;又有传言后弈射日之时,曾得洛水女神之助,引来河伯嫉妒,二人斗法,后弈控弦将最后一支曜日射入水中,掷弓言誓再不复出。此弓,封有后弈神力,然箭染金乌之血,自成血咒,威力无穷。”

      他道:“当日,子牙劝公子取此弓,一乃此弓非常人所有,舍公子之外无人可动。二来西歧与殷商连年征战,战事胶着,取此箭本拟立威。”

    他顿了顿,方有些唏嘘道:“纣王虽无道,毕竟为殷商之王,天子命格,且骁勇异常,寻常兵器,轻易不可近其身。子牙想兵临朝歌之日,两军对垒之时,公子若能于千军万马之中一箭取纣王首级,定能昭显我大周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震慑殷商军士,使之不战而降。”

    姬发闻言,更是惆怅不胜,说道:“子牙原本用心良苦,是姬发自误。如今神弓在我手中消失,如之奈何?”

    姜子牙沉思,半晌,方道:“曜日箭与浩天弓互通感应,彼此相依而存。找到剩余的曜日箭,浩天弓自然会出现。”

    他道:“我以黄符布影之术,诈称公子亲率大军犯殷商边境,消息传至朝歌,殷商臣民,均惶然不乐,唯纣王仍沉迷于与妲已取乐,不思进取,人心尽失。此百世难得之良机,我军可乘势而进直捣黄龙,必获大捷。”

    姬发却仍是愁眉不展,说道:“子牙之言虽善,但你看这拓原城百万灾民,如今皆依附于我,无地可栖,若不能将他们好好安置,我实难安寢。”

    姜子牙道:“待我送他们至西歧繁华之地,另起房屋,迁地而居。再赠以金帛,重兴家业。”姬发脸上稍露欢容,说道:“如此有劳军师了。”

    姜子牙仰首又看天色,说道:“纵有寸云结相挡,此地百年大雨,仍将经久不歇。我们还需向东,再向东,足下之地,须臾数盏茶间,定化汪洋。”

      沈剪闻言,不觉咋舌,悄悄问:“军师,我们究竟惹动了何物,招来这般横祸?”

    姜子牙蹙眉不答,半晌方道:“此子牙妄动私念,意图奠大周之万世基业,唆使公子轻取太荒古弓之过。”他叹道:“天命!天命!终不可测,总有变数。子牙奉师命下山,辅佐大周,却惹来此离乱之祸,实愧为玉虚宫弟子。此事过后,我会回山向师尊领罪,以赎今日之愆。”

    姬发垂泪,说道:“子牙之言,真令姬发惭愧无地!此事皆因我冲动而起,子牙只教我取弓,沈剪更曾劝谏于我不可不听军师言。是我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才使拓原臣民,遭此大难!”

    姜子牙慰道:“不知者不为罪。更何况公子本意是一心护佑西歧百姓?正因公子宅心仁厚,方才自责如此之深。百姓通达,又知公子一心为民,必更感其恩德。”

    姬发叹道:“子牙不必为我讳言饰过。想我西歧一诸侯之国,不堪商纣之暴政,遂起兵讨伐。数年间,军械粮草,一针一线,皆赖西歧百姓所出。为支持我军伐纣,百姓克尽绵力。而连年征战,国库亦早空虚。更何况这一场洪灾,要安抚的拓原居民何止千万?我欲休战,待百姓休养生息,我军再行整顿,再兴兵不迟。”

    姜子牙闻言一惊,谏道:“二公子,不可。不可给商纣喘息之机。”

    姬发却神态坚决,说道:“给商纣喘息之机,又何尝不是给我西歧军一个回旋之机会?若朝歌朝政继续崩坏,我等隐兵不发,不过是让其内部乱上加乱,加速其从里到外朽亡而已。彼时,百姓怨声更苦,我军一定能寻到更佳之时机,一举攻纣,取下朝歌。”

    沈剪亦道:“公子之言,也甚有道理。后方不稳,伐纣之时机,尚未完全成熟。若此刻倾全军之力挥师伐纣,倘不成功,劳民伤财,恐我西歧,便再无东山再起之力了。”

    姜子牙知其意不可回,只得回道:“子牙明白,谨遵公子之令。”

    三人边行边谈间,洪流将至。姜子牙便使神术,将拓原百姓先行送走。又抛出一件宝物,瞬间化作孤舟,邀姬发等人上坐,遨游于云海之巅。三人俯瞰脚下白茫茫之水,吞没河山大地,席卷世间一切,其势汹汹,令人触目惊心,不禁同声而叹道:“昔日尝闻古人言沧海桑田之变,如今可算是亲眼目睹了。”

    便在此时,极北之处,忽的泛起七彩之光,那彩光照彻天壁,将天际云彩,映得如光艳琉璃。连那连天骤雨,也化作了珍珠毫芒的玉色,仿似万斛宝珠,从空而落,交织成蔚然奇景,华光眩目。

    三人见此异象,均感讶然。沈剪以手遥指,叹道:“吾一生之中,从未见云霞雨落之景,竟能绮丽炫艳若斯。军师,可解这是因何之故?”

    子牙掐指轻算,正欲开言,忽的脸色大变,说道:“快走!”催动神舟,破云疾行。绕是如此,耳畔仍然隐隐传来雀鸟之清唳,声如哀玉,音可裂石。

    子牙一壁风驰电掣,一壁道:“此凤凰泣血之音,其声极哀,其情凄厉,纵千里之外,亦能夺人性命。吾等若非闪避及时,此时心脑早为其所裂了。”

    他仰首望天际有一颗星芒欲落,便道:“这是真仙坐化之兆。看来……世间又有一位仙人,要殒落了。”

    凤来本一直静观玉锦端坐,瞧着他头顶之光氤氖直上,与天相接,心中只盼他伤势尽快好转。玉锦忽的睁开眼。一双眼睛,如玉润珠清,光华若天阙之人。凤来心中猛的一跳,但听得他辗然微笑,说道:“凤来,凤来,今日方不负汝之名。”

       

    他说毕便将元丹吐出。凤来的那颗元丹,本作赤红色,此刻却耀眼的雪白,隐隐泛出七彩之毫光。凤来一与他眼光相接,便知不妙,全身都被定住。眼睁睁瞧着他操控那颗珠子,自她顶门心贯入。顿觉通体火融,满眼光明,浑身似被灌入无穷能量。

    她浑身冒起晶莹烈焰,熊熊火光中,但听得她惊极而呼:“兄长你在干什么啊?”玉锦衣袂飘飘,立于雪上,微笑道:“我助你烈火重生,涅磐成凤凰啊!”

    凤来还欲开言。那能量流转全身,俄顷火散焰消,全身如堕碧玉之渊,不尽清凉。她呀的惊呼一声,便觉两肋突生异痛,低头看时,两边蓦的伸出一对翅膀。翅上七彩光焰,迎风耀目。她身不由已,腾云驾雾而起。但见冰山之上,茫茫雪域之海中,飘翔着一只华艳惊人,玉羽冰翎,尾翼泛七彩琉璃之光的雪凤凰。

    玉锦瞧着她在冰上翔舞,淡淡说道:“你元丹已为我所净化。且存有我七千年之修为。从今以后,你便是天地之间,第一只七彩琉璃仙凤凰。”

    他脸转肃然,低声轻祝道:“琉璃为心,寒玉为食,以雪髓冰精为饮,仙灵展翼为彩,神华飘翔为光。极目穷天地之远,昂首敛星月之精。栖处碧梧清桐,不落凡俗之山。万鸟齐来朝贺,百凤奉之为王。瑞气千层敛足,霞光万重开道。寿与天齐,仙骨恒昌。”

    他每说一字,便有词句如走珠,自唇边朗朗逸出。那些字句,悬于空中,珠光灼灼,排成一线,个个闪烁银辉,宛如水滴形状。却又有无数金光如线缠绕,将之交织成玄奥法阵,光芒万丈,向凤来身上罩落。

    凤来避无可避,只能身受。玉锦以仙灵之力,化为圣词祝诵,护其全身。凤来只觉全身充满了无穷力量,一刹之间,目似可及千里之远。但听得玉锦轻声说道:“凤来,我命你统领玉屏诸山,顺此北海漂游至天地之极,从此远居世外,不理中原祸劫。”

    他道:“天欲亡我。但我终不信我便只能亡于天。与其任之修为退化,万法成空,不若将修为转渡于你,由你代我护持玉屏诸山。”他微微一笑,分明面色无华,却清峻若孤松独立,顺手抛起山河图,说道:“去吧。”

    便见山河图在空中慢慢展开,落到水上之时,轻飘飘化作一片浮土。将玉屏诸峰,稳稳托于其上。凤来彩凤翩翩,亦随之落于其上,此际她完全明白了,兄长为护佑她及玉屏山中生灵,将一生修为,均转渡给了自己。而此刻看他神华削减,仙气息微,却恐是捱不过这箭伤崩裂了。

    她满眼含泪,心头凄惶恐惧,悲伤无极。张开嘴来,却听到一声响彻天地的清越鸣叫。她心中只是叫:兄长,兄长!心头泣血,却是一字也说不出。

    玉锦面临生关死劫,却仍旧神色淡然,脸上浅含笑意,说道:“凤来,你不可过于悲伤。从此你便替我而活。代我看这江山断岸落簪行。如此天地间纵再无我影,亦可算无憾此生了。”

    这话凤来如何解得?她奋力振翼,欲冲向崩塌冰峰上独立的玉锦。玉锦手轻挥,波的一声,便有一层无形之屏障挡在面前,亦阻住她欲飞之身形。

       

    但觉天风飘荡,白浪激扬,波峰卷起千重雪,缓缓推动着山河图如同船筏,玉屏诸峰,飘摇其上,载浮载沉,渐次向北漂移。

    凤来只见玉锦挺秀身躯,仍如轻云出岫于雪峰之巅。足下浮土,托着玉屏山,却渐行渐远。她双膝一软,跪于地上。心中悲苦,亦如这连天波涛般无穷无尽,昂颈,爆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长鸣。

    玉锦久久伫立,直到夜色如渊,足下冰峰渐渐解体。但觉寒意浸人,千百载来,他失去修为的身体,首次体会到凡人的脆弱。耳畔,长风阵阵,波涛隐隐,远处仍然隐约可闻凤来的呜咽之声。

    他仰首低叹,抬眸见皓月如轮,正俯于天际,照着如戟冰峰,渐次覆沉于寒波之中。便低声吟道:“天地无极兮,寿何所终?清风明月兮,何万古长存?乘仙槎去兮,谁梦返乡?举目四望兮,沧海茫茫。”

    随着他的低吟,便有一点流萤,若隐若现,自孤海中飞来。玉锦伸手接住,认出这便是他自歧山带出的那只流萤,不觉微笑道:“原来还有你陪着我么?”

    那流萤环绕他四周飞舞,眷恋弗舍,徘徊不肯离去。玉锦一动不动,目注远方,足下碎雪浮冰,反衬寒光,明月照其衣上,如玉之莹。终于,玉屏诸峰,在他眼中化为一个小黑点,渐次,消失不见。

    而海上月明,凄迷万状,已不见玉锦踪影。

      姬发闻得姜子牙所言,身躯微颤,说道:“莫非我所射杀的,并非大妖,而是仙人,所以才招致天谴?”

      姜子牙瞧着那星光终于寂灭了去,方道:“公子不必多想。前方已将至都城,还是细思如何安顿众百姓为宜。”

      姬发点头,然后心下终是难安。远远的众山葱郁之中,出现了一角宗庙。姬发瞧见,便吩咐道:“放我下来,我想进庙看看。”

      他摒退了众人。一人悄然走入庙中。姜子牙知他有心事,悄悄尾随其后而入。见他遥望着殿堂中端坐的大禹像出神,便咳嗽一声,说道:“公子。”

      姬发嗯了声,似无意外他会出现身后,只是缓缓说道:“昔日洪荒肆虐世界,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功德实无量。”

      姜子牙暗叹,说道:“纣王宠妾灭妻,杀叔害子。行炮烙,诛忠臣,建虿盆,残害百姓。荒淫无道,骄奢暴虐。公子若能拯万民于水火中,剪此暴君,取而代之,换天下一个清平世界,亦为功德无量。”

    姬发微微一笑,说道:“子牙,你之言我都明白。但,最近我一直在想。我挥军伐纣,究竟是为天行道,还是因父兄皆为其所虐,兄更于朝歌惨死,方才一怒之下,挥军拔剑?”

      姜子牙踌躇半晌,方道:“公子一向行事果决,魄力惊人,怎的突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姬发苦笑,说道:“父亲自从朝歌归来,心情郁郁,又心痛兄长之死,病伤难愈,已是行将不起。我千斤重担压于肩上,由不得我不多思。”

      他缓缓道:“纣王之孽,皆有目共睹,天下共击之。而我今日无心所造之孽,亦似天意昭示,让人心生危悚,不得不自省其身。我自问德行难及古之圣贤,论起品性平和,柔善仁爱,更不及长兄伯邑考多矣。”

    他叹道:“可惜兄长早逝,父亲亦垂垂老矣,我临危受命,本当殚精竭智,不负父兄所托。不料一着不慎,仍是为西歧臣民招来奇祸,思之怎能不心生惶恐?”

      他说毕便合掌,伏身向大禹像而拜。姜子牙听他低声祝祷,均是为父亲及西歧之民祈福之词,不觉道:“公子仁义素著,勇武过人,西歧有此为主,乃万民之福。公子切不可因无心之过,妄自菲薄,灰心丧气。”

      姬发微微一笑,并不开言。半晌,眉间忧郁散去,脸现刚毅之色,对殿间大禹,一字一句低声道:“吾,西伯侯姬昌之子,姬发,在此立誓。此生,定竭尽全力,为西歧百姓谋福。”

    他微顿,方又斩钉截铁道:“三年之内,吾定当韬光养晦,殚精竭虑,令西歧国富民安,兵强马壮。若不尽心竭力,有违此誓,神明在侧,圣贤为鉴,天人共灭之。”

      姜子牙见他双目炯炯,眉宇间英气勃发。知他心结已经打开,又听他道:“三年之后,吾当与殷商之桀,放手一搏。望禹之圣灵,佑我西歧万民,消弥今日之劫。西伯侯姬昌之子,姬发敬拜。”

      姜子牙听他语中自带豪情,且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不觉为之热血沸腾,便叩首与之同拜,亦立誓曰:“吾姜尚,亦在此立誓。愿尽心竭力,辅佐周王得天下,保江山,造福苍生。若违此誓,亦请天地共击之。”

    姬发回头,见姜子牙满脸笑容,君臣二人,此际便是同心,便伸掌与之相击,说道:“好,一言为定!”姜子牙亦低声道:“一言为定!”

      三击掌毕,姬发挽姜子牙之臂,与之同起。君臣二人,相视而笑。姜子牙眺望庙外天色,说道:“天将亮了。”

    便在这时,忽听得庙门外一片喧哗,姬发皱眉,扬声问道:“外面何事吵嚷?”便有军士进来报道:“回公子,前方飞火流星,降下一块殒石,直往都城方向落去了。”

    姬发闻言,便与姜子牙一行,急赴城中察看。所幸陨石并无落向闹市之中,虽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却落于歧山背阴处,且喜无一人员伤亡。姬发率人去看时,那石呈青褐之色,平平无奇,不知自何处飞来。早有玉匠上前,抚摩敲打,疑其内蕴奇玉。姬发便命人,将这石抬入府内。

      十

    至晚间,姬发终于将诸事安排妥当,拓原百姓,亦全都安置好。便去向姬昌请安。姬昌满脸病容,但见姬发行事有条不紊,心中甚慰,叮嘱了他几句,便要他回府休息。

    姬发将披风递给随行的军士,刚迈入二门,便见一小厮奔走来报,说是:“公子,青君夫人病得不好了。”姬发这一惊非同小可,便道:“快带我去看看。”

    青君本东夷族人,广额丰颐,容颜妙丽,尤其体带异香,与众独别。纣王远征东夷之时,青君随其族人投奔西歧,在丰邑定居。

    青君品格端方,才色兼美,在东夷时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因纣王主持祭祀,慕女娲之美,题诗调戏,遂广召天下美人入宫。青君忧惧,夜奔西伯侯府求救。姬昌怜之,又见其雅丽明慧,遂指与姬发为妻。婚后,因淑性懿德,亦深得姬发之敬。

    姬发随那小厮,步入青君小院。便见青君卧于榻上,花愁柳怨,玉容惨淡,虽见姬发强展笑容,脸上却若有泪痕。

    姬发见她挣扎欲起,便以手按住,温言道:“不必起来。”又以手掖其被角,抚其鬓发道:“出门时还好好的,怎的一病至此?”青君不答,眼中泪如断线不绝,半晌方道:“妾本命薄,数载夫妻,一朝欲与君永别了。”姬发见她容色清减,病体柔弱,亦觉心酸,便慰道:“何致如此?你原病着,不可作此不吉之言。”青君道:“我自己的病自己知,这一回是断不能好了。”

    姬发便转首,问随侍之人道:“大夫来过没有?又有何说词?”那小侍便回道:“城中有名之大夫皆来过。均道夫人之病将养数月,便能好了。”姬发便道:“你瞧,连大夫之言也不信了么?”又温言抚慰了几句,见青君始终郁郁,便嘱她小心静养,悄然退出。

    走至院中,见青君素习侍弄之白花,仍旧开得繁茂如星。便召那小厮前来相询道:“我去拓原前,夫人病才痊愈,怎的又骤然转重了?”

    那小厮面带戚容,说道:“今晨听见公子归来,犹心中欢喜。挣扎起来梳洗迎接。因见公子忙碌,远远的瞧见不便打扰,便又悄然退回。又听闻天降一块奇石,公子命人抬回府中。夫人好奇,便前去观看。谁知——”

    姬发道:“便怎样?”小厮便道:“夫人一触那石,呆了半晌,便脸色骤变,忽的晕倒。待归来时,呕血不止,至晚间,便……便这样了。”姬发呆了半晌,暗疑道:“莫非这殒石乃不祥之物?”又问:“夫人可是瞧见了什么?”小厮摇头,说道:“小的不知。夫人回房后,便只是流泪不言。这数月间,……”

    姬发见他欲言又止,便促道:“有何事不必隐瞒,细细说来。”那小厮便道:“这数月间,夫人日夜徘徊院中,对着院中小花,神思恍惚。有人说……”那小厮踌躇半晌,方期艾道:“有人说,夫人之病,是着了妖邪。”

    姬发道:“荒谬!我西伯侯府,岂有妖邪?”那小厮见他发怒,便慌了张,说道:“是杨参士说的,并非小的胡说。”姬发一听,愈加惊疑,说道:“是杨约?此人一向谨言慎行,何故出此言?”

    便要召杨约来询问,谁知杨约今早随军护送军需至中都去了。半晌无人来见。姬发思之良久,暗觉一切怪事,似都应在那块天外陨石上。便也不带随从,径往那放石之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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