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万元

01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邓老婆子站在门前那颗丝毫未显凋零之态的桃花树下，双手托起满月不久的女儿。她此刻的心情极好，自家这座茅草屋在她心里丝毫不逊于那座桃花朵朵开的古寺。她甚至想过，在这块“风水宝地”的屋檐下长大，她那粉嘟嘟的女儿将来一定能嫁入豪门光宗耀祖。

太阳懒懒升起，邓老头此时正坐在院前的一方长凳上，手持一卷旱烟意味深长的抽着，目光落在后院别家的两栋二层楼房，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老婆子唤到身前，琢磨着该给女娃取个像样的名字，总是儿呀儿呀的叫也不是长久之计。

和邓老婆子一样，他几乎没有上过学堂，肚里没有墨水，大字不识几个。他用另一只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往脑袋轻轻砸去，仿佛这样就能让呆滞的大脑蹦出个好想法。

和大多数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邓老头希望这唯一的女儿能够让他扬眉吐气，至少能成为万元大户。他为这个想法自鸣得意，仿佛几层楼房已经矗立在面前，比小山村里的任何一座都要宽敞气派。

从此，邓万元这个名字就在村里传开了。

02

邓万元渐渐长大，她像个野孩子一样跑在田间地里，去树上掏鸟窝，去河里摸鱼虾，偶尔也会和邻村孩子打上几架。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邓万元虽是个身形瘦削的女儿身，但好歹身轻如燕，打起架来气场十足一点不吃亏。她不主动惹事，也绝不任人欺负，还曾为几个弱小孩子打抱不平。就这样，她把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收拾得服服帖帖，成了村里的“小霸王”。

很快，闲言碎语满天飞，有些目不识丁的长舌妇开始聚在一起说三道四。邓老头老两口急得剁脚，面对村人的指指点点，她们并没有反击，而是关起门来对家里的独苗好好“教育”了一番。

言语威逼以及棍棒加持下，邓万元骨子里的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削弱，她抹了把脸，背起背篓去上山捡柴了。她喜欢在山里一待一下午，有时捉些蛐蛐逗弄，有时摘些竹叶做成小船，有时捡些漂亮的小石头装进口袋，有时只是坐在山头看另一座山头……

她不再跟人打架，遇到故意挑衅之人也是避而远之。每当忍无可忍之时，她总会想起父母殷切的眼神和满是茧疤的双手。那一声声“万元，你是我们全家的希望”就像着了魔一样盘旋耳际。

包括邓老头在内的所有人都为她的改变津津乐道，纷纷夸起那个早出晚归的小能手，照这样发展下去，这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贤惠小女子将来定能摊上门好亲事。

没有人知道邓万元愿意改变的原因所在，她们不想知道，也没有心思去探究。

03

邓万元长到十八岁，虽不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好歹也勉强算是亭亭玉立。家里人寻思着该给她攀一门亲事。在西村几户大户人家接连碰壁，邓老头老两口有些怅然若失。

在二人的设想里，如果生下的是儿子，将来就让他向西村发财家的儿子学习经商，做点小本生意发家致富。再不济，靠着家里仅剩的几亩薄田，吃苦耐劳一点也总归有白手起家的可能。

这个愿望随着女儿的出生骤然破裂，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得改变策略，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企图让她来改变家徒四壁的现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能干的女子将来也只能嫁为人妇，她们唯一的期望只是女儿能嫁个有钱人家，这也是老两口俩当初没有对邓万元多加约束的原因。要不是当初村里传出的闲言碎语，他们至今还未意识到培养一个贤淑端庄女儿的重要性。

就在邓老头惨遭东村几家万元户白眼几乎绝望之时，王媒婆一脸喜气的踏入了他家门槛。这还是女儿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踏进这座茅草屋。

04

西村的周老头年轻时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可惜没过几年光景，老婆子生了场重病一命呜呼。他早就有再娶的想法，只是他那时穷困潦倒，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又穷又结过婚的穷小伙。

现在周老头可不一样了，随着年纪增长的还有他口袋里的财富。他把原先的瓦片房通通推倒，在原来的位置重建起一幢崭新的大楼。他没想到的是，即便如今腰缠万贯，也鲜有人家愿意牺牲自己年少的女儿。

听说了邓万元的故事，四十岁的周老头立即请王媒婆出山，许以丰厚的嫁妆，让邓老头同意将女儿嫁给他。

面对如此诱人的条件，邓老头动摇了，尽管邓老婆子颇有不舍，但始终一言未发做了默认。再三向王媒婆确认嫁妆后，邓老头站起来长长舒了口气。

05

邓万元苦苦哀求年迈的父母不要将自己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周老头，面对不为所动的父母，她泪如雨下。

村里的小山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她坐在林中听鸟语闻花香，让烦恼什么的都见鬼去吧，反正她已经打定主意出嫁前几天先躲在山里。

也不知是不是她收拾的行装让邓老头看出了端倪，就在她准备出逃的前一天，老两口将她锁在了家里，直到新婚之夜亲自把她推入周老头房间。

心如死灰莫过于此，她本以为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逃过命运的安排，她本以为父母爱财但更爱女儿。

之后的几天里，她向没事人一样下地干活，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正积蓄着大招。一天夜里，邓万元趁着周老头熟睡偷偷跑出了家门，这一跑就到了天涯海角。

隔天一早，周老头带着人气势汹汹的闯入茅草房，奉劝老两口交出邓万元。邓老头子因为女婿答应帮他家盖楼房的愿望落空，当着周老头的面破口大骂，扬言女儿要是回来定要打断她的腿。

06

邓万元一路南下，在辗转奔波筋疲力尽之时，还是给家里去了一通电话。目的很简单，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

几年后，邓老头意外去世，邓老婆子开始精神恍惚。在这座茅屋里，她扯了几尺“新”布缝制床单，又添置了一台满是雪花点的“新”彩电，这个家终于看上去不冷清了。

得知邓老婆子去世的消息，邓万元回家了。她把母亲安葬在自己最喜欢的那座小山坡上，又给父亲上了炷香。回家关上大门，在这个生长十八年的屋檐下，她什么也不想回忆。

临走前，她回望了一眼飘摇的茅草房，心里默默对地下的老两口说：我早已成了万元户，也嫁了个好人。

邓万元头也不回的走了，这一走，从此故乡已是他乡。

她不知道的是，那座茅草屋的老鼠洞里，藏着一沓皱巴巴的钞票，大概会是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