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母小记

1苦劝就医

前天晚上，大姐打电话叫我去她那里玩。我说:不来，我要出去旅游。大姐说:母亲在我这里呢！你不来看看？

我犹豫了。彼时我的情绪正处于低谷，急需通过旅行释放一下。但想想母亲已经是年近九旬的老人，能够相守的日子又有几何？人老了，最大的快乐便是儿孙绕膝。平时母亲在老家由哥哥嫂子照顾，虽然不很远，但我们基本上也就一个月去看一次。现在大姐家近在咫尺，我怎能不去看看？暑假还有半个月，看一眼再出去又何防？

于是我说:明早过来。

次日早起，买了母亲喜欢吃的豆腐和面包，十几分钟后来到大姐家。见了母亲，叫一声"妈"，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好想扑到母亲怀里哭一场！多年以来，每次心里特别难过的时候都会回到母亲身边，靠到她的肩头，默默地流泪。母亲见了并不问为什么，而是一边喝茶抽烟，一边讲她那过去的事情:幼年失母，童年躲壮丁，少年持家，如何奉命成婚，如何痛失长子……我很奇怪，在她平静的讲述里，我为什么看不到她的悲伤！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疼痛莫名其妙的慢慢减轻了，最后还能破啼而笑。母亲于我，乃是一剂心灵良药。这次我的心受到重创，本想还是去母亲那里去寻求力量，但想到母亲已经风烛残年，非但得不到我的慰藉，反让她徒添烦恼，于心何忍？所以没去见母亲。

而今见到了！我依然忍不住故态复萌！我挨着母亲坐下，又一次靠在了母亲肩头，内心的伤痛忽然有所减轻。我想:哪怕我活到一百岁，但只要在母亲身边，我都是她的女儿！这大约是母亲与孩子间亘古不变的情结吧？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我要上厕所去！我松开了母亲的手。母亲哎呀了一声要站起来，却又坐了下去。大姐赶紧走了过来，把母亲搀扶起来。我惊异起来:妈，您怎么啦？大姐说:妈的半边腿痛，不能走路了！

我连忙也要去扶。母亲摆手说:只要一个人就行了，这边还能动呢！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从不麻烦别人。

母亲上完厕所，依然在原处坐了下来。我说;你都这样了，怎么不给我说呢？她笑了笑说:你又医不到，说了有什么用？

大姐说:开始一双腿动不了。在双银(我侄女)那个那医院做了两天针灸，现在还好些了，一边还能动了呢！

既然针灸好，怎么不继续做？我奇怪了。

大姐说:妈说双银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要上班，已经很累了，又要照顾她，实在要不得。所以半边腿好些了就要求捡药到我这里来了。

我说:妈，你还是去住院扎针灸吧，我去照顾你！

母亲摇头:你们教书辛苦，放个假出去玩玩吧。我在喝中药，恐怕起作用呢？

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对后人从来都是毫无所求，生怕给后人添一点点负担！

我说:如果你瘫痪了，谁来伺候你？家里情况你是知道的，再说你自己也难受啊！你身体好了，我们不操心，这就是给我们减轻负担了。正好在假期，不然你想让我照顾你我也没有办法呀！

母亲一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听是这个道理，就点头答应了。于是我们简单的收拾一下，来到了侄女工作的这个乡镇医院。

侍母小记

2装样按摩

办完住院手续，住进了侄女的宿舍。我帮母亲洗澡，扶她上床让她先睡，我把她包里的衣服全部取出来洗了。忙完已经十点多了。

好累，赶紧上床！进得屋来，母亲说:快来睡！你今天累着了。

我说:这么多年了，这是我第一次照顾您呢！

母亲说:我们做父母的没有给你们创造什么，怎么还能让你们操心呢？

唉，伟大的母亲！

母亲望着我，说睡不着。我说:在手机上给你找个电视看吧。给她找了个喜欢的西游记，母亲说看过好多遍了，不想看。又找个包青天，母亲说:人娃娃太小，看到眼睛招不住。

我再找，母亲说:腿痛，不想看。

我没辙了，想了想，说:妈，我会一点按摩，给你按摩一下吧。

我从大椎开始，先按摩脊柱，然后是两边的膀胱经、肩背，再按摩腿部，做完整套不到二十分钟，我却是大汗淋漓，酸气扑鼻！按摩师那碗饭也不是好吃的呀！

我问母亲:感觉怎样？

母亲说:好像强点了。我的按摩，不过是装模作样，力道轻得聊胜于无，何来作用？母亲觉得舒服了，不过是因为得到儿女照顾的欣慰的幸福幻觉罢了！

我说:现在可以关灯睡了吧？母亲像小孩似地嗯了一声，很快鼾声在我耳边响起来。很快，我也进入梦乡。

3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或许是昨天太累，一觉睡到天明。

我睁开眼睛，看到母亲已经坐在床上了。

见我醒来，母亲笑着说:昨晚睡得好。可能是那中药起作用了，不太痛了，还有你按摩得好。

我打开手机一看，六点半。问母亲饿了吗？她说没有。我开始浏览手机信。

“人身体不好，做的梦也不好！"

我扭头一看，母亲面朝窗户端坐着，面带微笑，朗声而谈，好像窗外有千万听众一般。我知道，母亲要开讲了！近些年，每见我一次，母亲都要开讲一次。而且，她讲的故事我都知道！

我放下了手机，侧过身来，躺在她余光能看到的角度，仰望着她。我知道，老年人最怕孤独，所以最喜欢诉说，诉说了，心情好了，病痛也会有所减轻。

“梦见了阴人(死人)和小孩子不好，身体不好！昨天晚上梦见了肖队长他们两口子，我还抱了个不认识的小孩子。这种梦很准的。以前身体好的时候经常梦见飞得老高，脚不沾地。梦见穿红衣服呢，人就走运气。"

母亲说的时候偶尔会转过来看我一下，我不时附和一下。

“坎上住的李老婆子笑人，我每次上她家她都问我:那个贼(指另一个邻居，母亲讲过很多遍了)偷了你们东西没有？我说没有。她说把她的包谷偷了很多。她奇怪呢，看到不怎么样的一个人，别人动了她的东西她明察秋毫。她又说老头子年轻的时候不顾家，现在还要照顾他，怎么不快点死？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有！说完嘴巴就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母亲一边说一边笑。忽然，她摸摸下颌说:你看看我的寿经到哪里了？如果到下巴了，我就活不久了。老左(她的一个老邻居)的寿经还长，他还要活十多年呢！

母亲说的寿经，是喉骨两侧凸起的那两条血管，老年人在伸脖子时很明显。我看了后比划了一下说:还有这么远才到下巴呢！

母亲说:那还要活几年。

母亲语言描述能力超强，绘声绘色，让人身临其境，犹如3D画面，所以她回忆往事让我感觉是在讲故事。正因此，每忆往事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想把她的故事记录整理下来的冲动。这冲动已经不下百次了。奇怪的是，有的在我看来是十分悲伤的事，但母亲的脸上总是平静，至多是一声叹息;我觉得非常搞笑的事情，母亲也不大笑，至多微笑。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所有的悲欢都会随风而去，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每次听母亲讲故事的时候，我会完全进入母亲所描绘的情境，好像我也是目击者。心也渐渐地平静下来，忘了现实世界里的悲欢。这大概就是我为什么在受伤后喜欢回到母亲身边的缘故吧？

门"呀”的一声开了，侄女进来了:你们早点想吃啥？

一看，呀！七点半了，母亲已讲了一个小时了。于是，起床吃早餐。

侍母小记

4为母洗手做羹汤

吃完早点，送母亲去楼下的理疗室，返回来给母亲熬药，然后来到街上买了些菜回来。

十点钟，开始做饭。做饭于我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幼年家庭贫困，肚子都填不饱，能吃饱饭就是一大幸福了。所以成年后，对每天都有吃的颇为满足，至于色香味就不大讲究了。所以我很能理解莫言那篇关于描写吃饭的文章中所流露出的心境:有吃的就好了，哪管其他那么多！

当然，并不是我不想做一手好饭菜，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知道如何配菜，如何把握火候。曾经有个朋友是个厨艺高手，无数次耐心的教我做菜，我仍然一无进展。天啊，我简直就是个厨盲，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母亲现在病中，必须要调理好饮食，只好硬着头皮去下厨。来到厨房，把所有的菜拿出来放在砧板上，该做什么菜呢？忽然，什么跟什么配，佐料有哪些，就像一幅画面呈现于眼前。先腌制鱼，再洗菜、切菜，淘米下锅。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开始煎鱼。以前煎鱼的时候总是想半天，不知头绪，煎出来后支离破碎。今天几乎没有怎么想，煎得都完好无损！其他的菜，也都是轻松完成。曾经那种望而生畏的感觉荡然无存！简直是灵光乍现！

饭菜端上桌了，青黄红绿颜色诱人，荤素干稀营养俱全，香气四溢。一向不爱喝汤的母亲尝了一口，说好喝，要一点。我给她舀了小半碗，喝完又要了半碗。我笑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这是我47年的生涯里，首次独自轻松自如完成一桌可以圈点的菜品。难道是上苍感念我这份孝母情怀，忽然赐我做饭智慧么？亦或是之前朋友许多次的指导，其实已在心底扎根，经久的积累促成了今天的薄发。

侍母小记

但我还是有点担心:下次做菜还会像这次一样顺利吗？因为我以前偶尔也会做得好，但下次又忘了。

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顺利，并未重蹈覆辙。

5三个缺牙老太太

治疗了两三日，母亲的腿大有好转，屋内行动无需搀扶了。那天一早，我准备去给母亲买早餐，顺带买菜，母亲说她也要去转转，活动活动筋骨。

我搀扶着母亲来到街上。因为街道改造，到处挖得乱七八糟，商铺多已关闭了，餐馆也所剩无几。走了几遭才寻得一家，走了进去。

这里只有面食，虽然我不喜欢，但也无可奈何，将就一下吧！最里面是一张大圆桌，坐了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妇人，一个穿黑衣服，一个穿红衣服，都吃的是饺子。我让母亲也在圆桌旁坐下来，说了几样吃的，母亲选了米线。因为我早餐不喜欢吃面食，所以没有点餐，就在一旁等着。

没事可干，我就看两个大妈吃饺子。黑衣大妈吃饺子十分费力，一个饺子从左边滚到右边，又用筷子从右边刨到左边，好不容易才咬掉了一小半，又嚼了好一会儿才吞下去。我的神，她吃个饺子得费多少力气？红衣大妈也费劲，比同伴稍好点而已。

我盯着看，就在黑衣大妈又一次张口咬饺子的那刻，我看到她左唇里面是一个黑洞，原来，她的牙掉了！大妈好不容易吃完那个饺子后，母亲问:你牙齿掉了吗？

大妈张开嘴巴让我们看，左边牙齿几乎掉光了！

红衣大妈也张开嘴巴，用舌头顶了一下上牙，整个上牙裂开了一条缝，舌头缩回，牙齿也回位了。她说:我的牙全掉了，全班是假牙。十几年了呢！

我母亲也张开嘴巴，下牙只剩一颗门牙和两颗板牙，上牙仅剩两颗门牙，且都因长年吸烟熏得黑漆漆的。

看这几个老太太晒自己的缺牙，真让人忍俊不禁。

说完牙齿，红衣大妈问母亲是哪里的人，母亲说是滔河镇的，红衣大妈说娘家就在滔河镇，又问认不认识谁谁，结果一说母亲都认识。黑衣大妈问母亲:我们两个谁大？母亲一脸骄傲地说:我86岁，你多大？对方笑了笑:那你大，我刚七十。红衣大妈说:那你身体好！我也七十！

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小时！

三个老太太一齐走出餐馆，两位大妈向母亲道别后走了几步，又互相道别，听那意思原来也是刚刚才认识的。这三个缺牙老太，从相识到分别，不到一个小时，俨然已经是老友的样子了！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们来到十字路口买菜。因为四面八方都堵住了，只剩下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了，卖菜的也只有四五个人，菜也仅有四五样而已。我们买了西红柿、葱和豇豆，回到了医院。

6出院

次日，母亲非要出院。我说，还没有好彻底呢！她说:这两天你同学打电话喊你去玩，你都走不成。现在我可以走动了，到你大姐家去玩着慢慢的就好了。你平时上班累，放假了好好休息休息。别管我了！我说:同学聚会明年还可以参加，你的身体不好了可是大麻烦呢！母亲挥手，笑说:放心，我这几年保险不得死！她又说:住了好几天了，双银怀身大气的，又要工作又要操心我，多累哟！

我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为他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的人！

我不禁满腹辛酸！她这样的思想也遗传给了我，我们总是为他人着想，殊不知自己又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泪！在这个末法时代，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太善良的人总是容易吃亏上当！可是，如果都变成了魔鬼，我们又去哪里感觉到人间的美好？没有这些美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后记

在医院陪母亲的那几天，虽然有些劳累，但我的心里是快乐的。因为清楚地知道母亲的病有望可以治疗好，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假期里，因为可以听到母亲乐此不疲地讲故事。

母亲出院后住大姐家。从我的住处到大姐家，走路大约四五十五分钟。尽管下班后很累，但偶尔我也会去看看母亲。有时我会拉着她的手，有时我会去敲敲背，有时会去亲一下她的脸颊。即使一句话不说，母亲的脸也总是笑得开了花，那时我的心里也有一朵花儿在盛开。儿女对父母最难做到的是“色难“，而我，除了在相见时可以不"色难"，其他都无法给予，因为我没有时间可以陪伴，没有物质可以分享。

总是尽一切力量，尽可能让母亲高兴一点，哪怕是一点点。因为害怕"子欲孝而亲不在"，徒留伤感。其他的关系，亦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