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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小方最近又跟自己过不去了。
其实早在大一开学之前,庞小方的老妈就语重心长地说过他一顿:“你知道自己最大的缺点是啥吗,你就是太直,啥都说真话。”
于是庞小方在这一年里都始终被这个苦恼的问题困扰着:说真话原来是缺点?
这个问题一天在他脑袋里绕三绕,可是始终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每天笑面对人,别人也笑面对他,他觉得蛮好的,坦诚相待获得坦诚回报,这不就是人心间的“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吗?朝夕相处的舍友、相谈甚欢的同班同学,怎么会有对他说假话的呢。他瞅着,大家都很和谐嘛。
可惜辛辛苦苦塑造出来的世界观,总有被颠覆的时候。
庞小方的舍友沈沥是班长,每天忙得陀螺也似。最近他手里掌握着几个参加“大学生风采展”的名额,按照S大的惯例,参加就有充足的德育分奖励。这几个名额显然供不应求,沈沥本着先到先得的原则确定了名额,却很快被一个女生找上门来。
庞小方远远旁观,料想中的大战三百回合并没有发生,就在两个人僵持的时候,确定名单中的一位同学因为临时有事退出了。这本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庞小方也看到了那女生灿若桃花的笑容:“谢谢你啊班长!你最好了!”
然后她走出教室,挽起舍友的胳膊,在舍友耳畔啐了一口:“沈沥是个什么玩意,垃圾。”
庞小方真的不是故意偷听别人说话的……他只是凑巧站在了墙角里。彼时他被深深的惊吓到了——原来人变脸的速度,可以这么快。
这一幕的阴影笼罩在庞小方心头,死活都照不亮了。既然有人可以转头就说出截然不同的话,那平常那些人说说笑笑的,会不会……都是假的?
庞小方加入了学生会的体育部,这一阵正为了运动会焦头烂额,不停地敲辅导员办公室的门,协调桌椅板凳、帐篷、院旗之类的道具,整理项目报名表,每天见老师四五回。等到终于把前期准备工作完成了,拿了汇总表等着辅导员签名的时候,庞小方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就听见导员突然问:“哎你们看,我今天穿的这条裙子怎么样?”
庞小方这个年级的导员是个硕士刚毕业不久的女老师,身材微胖,面若桃花。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声音也好听,庞小方还是蛮喜欢她的,不过她今天穿的这个裙子……委实不敢恭维。
他正思考着怎么恰当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身边的另一个干事飞快地笑着接过话来:“可好看了,老师!真的,非常适合您!”
庞小方怔了一下,侧头看了她一眼。难道是男女审美观念不同?他怎么感觉……
“真的嘛?那你觉得呢?”导员笑眯眯地看向他。
有一个回答你的不就够了吗……为难我干什么……诚实的庞小方清了清嗓子,最后还是遵从了内心的想法:“我觉得,还行。”
其实“还行”这两个字说出来已经很难为他了,天知道他本来想说的是什么……
导员:“……”
女干事暗地里伸过手来狠狠掐了他一下。他这回倒是挺乖的,忍着没叫出声来。走出办公室,他低头问她:“你掐我干嘛,很疼啊!”
“你还好意思问我,你是不是傻啊?你就不知道说两句好听的?”
“……我为什么要说好听的?”
“你……老师她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啊,皆大欢喜呀……庞小方,我真是服了你了。”
女干事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把他远远甩在身后,似乎不愿与他为伍。庞小方纳闷了,他就是把实话说出来罢了,难道他做错了么?
想起来老妈的教导,那么说,是不是他学会说“可好看了”,才是克服缺点的标志?
一根筋过的日子简单又苦恼,庞小方被这个旷世难题困住之后,朝思暮想,愣是睡不安稳。
清明假期,他和舍友组团爬了泰山。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听说过泰山极顶的碧霞祠许愿贼灵。这回,他带着十二万分的虔诚爬山,一次索道都没坐,恭恭敬敬地踏进碧霞祠,闭着眼睛神神叨叨地默念:
泰山奶奶啊,你能不能给我点超能力,让我听明白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直肠子的人生,举步维艰啊。
舍友在旁边瞅着,默默腹诽,这孩子该不会是疯了吧。
当晚,庞小方做了一个梦。
梦里,碧霞元君走下神坛,拍拍他的肩膀,温柔地说:“好孩子,人活得清楚明白一点还是好的。既然你想听清,那就让你听清吧。书包里那副耳机,你记得收好。”
庞小方猛然惊醒,回过神来,自己身处宾馆的经济间,舍友孟锦在旁边的床上睡得鼾声震天。他坐在床上傻了半天,又一个激灵爬起来捞过自己的书包开始扒拉。在夹层里,果然静静躺着一副白色的耳机。
素来不信鬼神的庞小方半信半疑地戴上耳机进行亲身实践。他手里拿着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鲜艳得都发亮了,他却硬让孟锦说,这是绿色的。
孟锦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迫于庞小方的请求,他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这是绿的。”
然后孟锦眼睁睁看着庞小方一脚踢飞了凳子,又蹦又笑快要刺破天花板,吓得他张大了嘴巴不知该作何反应。
庞小方在耳机里听到的声音是,“你个白痴,这明明是红的,你该不会是脑子有坑吧。”
哇!奇迹发生了!神灵眷顾!庞小方捧着手里的耳机,感觉就像怀里有了尚方宝剑,纵横四方再不畏惧。
这一下,哈哈哈,我管你什么假作真来真亦假,山人自有法宝!
庞小方的另一个舍友谢晓阳过生日,他女朋友特地送来亲手做的曲奇,佳人下厨素手做羹汤,这是多享福的事情。庞小方和舍友孟锦、沈沥偷偷躲在宿舍楼角落的阴影里,八卦兮兮地偷窥。
“你尝一个,好吃吗?”女朋友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谢晓阳,不吃不好意思,吃吧……晓阳不是不知道她的厨艺水平。纠结之下,到底还是一口吞了下去。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谢晓阳背对着庞小方他们,神情隐匿在黑暗里,半晌只听见他说:“好吃,特别好吃!”
庞小方偷偷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来,塞了一个听筒到耳朵里。
“这么难吃,下次可千万别再给我做了!”
庞小方“噗嗤”一声笑了,谢晓阳浑身一凛,迅速回头。庞小方吓得拉着孟沈两人溜回了宿舍。边跑他还边嘲笑晓阳:“难吃就难吃吧,他再这么一夸,以后有的是他受罪的时候了。”
孟锦:“你怎么知道难吃?你有隔空尝点心的本事?”
庞小方嘿嘿一笑:“泰山奶奶曰,不可说,不可说。”
这一次新鲜的尝试让庞小方禁不住有些上瘾,原来偷偷发现别人心里想说而不能说的话这么有趣啊。充满了刺激感的“趣味”遮盖住了他尚未解开的疑惑,每天只是拿着这法宝混迹校园各个角落,去听原本只会噎在喉咙里不见天日的“真话”。
孟锦喜欢借舍友的东西用,倒是有借有还,可是几乎不打招呼,直接下手。
“喂,你们谁见了我的蓝牙耳机?”沈沥满寝室转悠着找耳机,急得额头浮起一层薄汗。
“哦,你的耳机啊,我上午用了一下,好像给你塞抽屉里了。”
“……”沈沥沉默的时候,谢晓阳就在祈祷,沈沥别爆炸,淡定,淡定……
一向脾气很好的沈沥狠狠地吸了一口气:“那还真是极好的。”
庞小方耳机里的声音是:“你丫再随便乱动我东西,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庞小方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摘下耳机想,人这样忍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维护关系?以和为贵?
庞小方和孟锦一块去办公室找辅导员请假。照例,辅导员是要语重心长地教导几句的。她清咳几声,慢悠悠问:“最近你们宿舍的卫生,怎么样了啊。”
“啊……”老大难的问题,孟锦是舍长,纠结半天还是实话说了,“不太好,昨天检查扣分来着。”
“我说你们——”导员前一秒柔风细雨,下一秒凶神恶煞,“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卫生吧卫生不行,学习吧没见有拔尖的,还三天两头在学校里给我搞出事来。你们到这个学校是来干什么来了?”
孟锦也不能说别的,只能低着头唯唯诺诺。
“都哪扣分了?还有,把扣分情况和你们的反省都写在检查里,明天给我看。”
“……好。”
“生活习惯不好的学生怎么可能有好出息?你们成天就想着放假要提前走提前走,就不知道在学校多看点书?你们以为大学考试很容易的,背背就能过吗……”
孟锦和庞小方两个人连连点头,“是”,“明白”,“好的老师”……心里暗暗叫苦,这个离校的请假条何时才能签下来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庞小方悄咪咪从袖子里扯出耳机来,趁着挠头的功夫移到耳朵旁边。
“快点给我们准假吧,这些您能别说了吗?垃圾桶里有两个瓜子皮也叫‘垃圾未倒’,有挂钩不让用,这是什么标准?宿舍是给人住的吗?一流大学到底应该抓什么?我就想不明白了……”
这是孟锦一副“惟命是从”的皮囊底下的心理活动啊,真的……不敢想象……庞小方暗地里打了个颤,赶紧把耳机收起来。这几日每天听到的这么多语句背后都隐藏着截然相反的“真话”,这让他“偷听”的勃勃兴致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分强过一分的害怕。
他每天要见那么多人,听那么多话,这其中,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庞小方是学校文学社的副社长。这天文学社招聘新媒体运营的志愿者,按照S大惯例,参加相关的志愿工作也是有德育分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当天的报名现场异常火热。庞小方理所当然坐在面试官的席位上,听着来参加面试的同学们一个个自我介绍。
“唔,那你说说,你为什么想要来面试这个职位呢?”庞小方身边的另一个副社长转着笔,问了一个“烂大街”的问题。
“嗯……是这样的,我平时喜欢写点东西,我觉得文学社的这个志愿者岗位非常适合我,我一定可以胜任的。”
哦?庞小方把玩着耳机的手顿了顿,这样说的人多了,他们怎么知道到底哪个是真适合?戴上耳机一听,眼前的姑娘原来是这样想的:“要不是为了德育分,我才不来呢。”
庞小方瞪了瞪眼睛,抓过笔来在她的档案下面狠狠画了个叉。
运动会圆满落幕,学生会工作人员又要开始写工作总结了,等着再开一次例会,在会上述职。庞小方听着同学们一个个念着“这次我收获了良多,我意识到团队合作的重要性……同时我也获得了教训,在某某某方面还是不够成熟……”近乎模板一样的内容。其实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一清二楚——
次次例会都是讲差不多的东西,次次反思却都要写够一千字,让我们还能怎么说?
庞小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工作总结,头一次觉得,如果自己不在这个部门,是不是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写写诗读读书?
“运动会刚结束,很快体育节就要来了。到时候大家再听我们的安排,一定能比这次做得更好。”体育部部长在总结发言的时候说。
“好的,明白了,师姐。”
庞小方听到耳机里响起的声音:“不听安排,早就被踢出学生会了。”
人心,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啊……庞小方再也不敢拿这个耳机当做什么玩具了,大多数时候,他甚至不敢把耳机戴上,生怕朋友嘴里说出来的话,是最隐晦的欺骗。
善意或者不得已而说出口的谎言其实很常见。为了防止出租车司机带着他们绕圈子,庞小方和孟锦联手装作本地人,在车上全程讨论J市的建设,他们余光看到出租车师傅在后视镜里打量他们好几眼了。这实际上是一种技巧,庞小方倒没觉得真有什么,可是最让他忍受不了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我觉得J市还是别建地铁的好,地下的泉脉要是给不小心掘断了,是要造孽的。”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如果公共交通发展好了的话,地铁不地铁的有什么啊。”孟锦连声附和,一副认同极了的神情。不得不说,庞小方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可惜,耳朵里传来的“真话翻译”彻底打碎了他的“成就感”。
“你是不是傻啊,建不建地铁轮到你说话了?再说现在的技术,一定就能把泉脉挖断?你当建地铁闹着玩呢?”
……原来,这才是孟锦的真实想法。
想起来往日宿舍里一起热热闹闹地聊天,话题天南地北地变,从游戏到学校再到女生,别人说什么,孟锦都是一口一个“对对对”、“没错没错”,庞小方一度觉得他是个和自己世界观极为吻合的人,甚至想过要引为知音,互诉衷肠……
现在想来,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舍友注意到,这几天庞小方的情绪相当不对。一会儿似哭非哭,一会儿似笑非笑,够吓人的。孟锦也明显感觉自己和他之间貌似有了点什么隔阂。
庞小方再度陷入困局。为什么自己要知道这么多“真话”?平日里和和睦睦的,谁都听不出谁真谁假,一团和气,说出的话都很好听,到底有什么不好的呢?为什么一定要上赶着去找罪受?这些“话”的真相,知道知道,又有什么所谓?
明明是自己想学着克服“缺点”让老妈夸一夸自己成熟,结果却找了这么大一个苦头来吃。现在握在手里的耳机,就是个烫手山芋,他真的巴不得赶紧甩掉。
“今晚的选修课,去不去上?”沈沥胳膊肘子捅了庞小方一下。
“……啊?哦,《法律纠纷处理》?去……去呗。”庞小方魂不守舍的,搞得沈沥也十分忐忑,这哥们该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儿吧。
课上,老师很有耐心地一条一条讲着,沈沥注意到庞小方眼神呆滞,好像在听课又好像魂儿根本不在这。
“你上着课还戴着耳机干啥?”
“啊?我……”
老师正巧在这个时候说:“高中也学过的,有关权利和义务的最重要的一条原则是什么?……对,中华民族共和国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沈沥看到庞小方一个激灵,狠狠地把耳机拽了下来。
这晚,庞小方梦到自己爬上泰山还愿。梦里的自己“扑通”一声跪在碧霞元君面前,哭着求她把这个“超能力”收回去。
“元君,求求你了,我不想要它了,就让我安安稳稳地过个傻瓜的好日子吧,我再也不想知道谁真谁假了……”
这个梦醒过来的时候,庞小方发现自己睡在宾馆的软软的床上,孟锦在旁边的床上睡得鼾声震天。庞小方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没用,场景没有发生变化。他抖着腿爬下床,翻出手机,日期显示的还是几个月前爬完泰山的那个晚上。他蓦地瞪大了眼睛,赶忙一把扯过背包,里面除了一卷卫生纸和一个矿泉水瓶,空空如也,哪有什么耳机?他见了鬼似的,浑身的力气陡然被抽干净,“砰”地撞到了桌子,摔倒在地。
孟锦被吵醒了,被子掀起来一个角,吐字不清地抱怨:“你干什么呢……让不让人睡觉了……”
“孟……孟锦!”庞小方冲过去抓住孟锦的胳膊,“你见了我那个白色的耳机了吗?”
“耳机?你不是一直用的那个黑色的嘛,哪来的白色耳机……你梦游呢吧。”
庞小方:“……”
他纵使百般疑惑惊恐,也不得不爬回床上,拿被子蒙住头,想着他曾经历的这一切。一直睁眼睁到拂晓,终于没能熬得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又梦见了碧霞元君。
她对他说:“想听真话吗?用阅历和城府去换你此番拥有过的本领吧。”
她还说:“小方,简单是福。”
……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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