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一场春雨，空气很潮湿。我斜倚在公共汽车的座位上，虚度着转瞬的年华。
“小伙子，醒醒，到终点了。”司机大哥用他那厚实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双整天摆弄方向盘的手，拍在我的肩膀上，让我不经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在我十七岁那年，父亲因突发脑出血去世了。
我从半梦半醒中抬起眼皮，内心充满歉意地笑了笑。司机大哥也露出他那憨憨的笑容，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露出两排牙齿的那种真诚的笑容。
“坐过站了吧？”司机笑着问道。
“不好意思啊，师傅。”
“想在哪一站下啊？”
“没有坐过站，就是到这一站下。”
我说完便下了车。不远处，公交站牌歪斜地插在柏油路上，如同一个痞子。斑驳的金属板上写着终点站的名字。我走出十几步，回头看了看司机，他已经开始用扫帚清扫起车内残留下来的垃圾了。看他麻利的动作，想必心里早就在思念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了。这大概是我第十几次和不同的司机说过同样的话了。我曾经不止一次在420路公共汽车上睡着过。是的，的确是这样，尽管现在的记忆系统出了故障，以至于平时总是丢三落四，可过去的记忆系统却是崭新的，丝毫不会出现差错。某些事情我真的不想忘记，因为如果我还记得，那么至少能证明那些离开的人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像我死去的父亲，我记得他的一颦一笑，记得当我坐在写字台上做作业时，他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早点休息。倘若一旦忘记了，那些曾经最幸福的时刻就真的不存在了，甚至可能没有存在过。然而，也许是我不孝，对父亲的怀念，只是偶尔出现的闪念，毕竟他已经离开我太长时间了，而我真正在乎的是一个我管她叫做雪儿的女孩儿。
我和雪儿第一次邂逅便发生在420路公交车上。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为了第二天一早的文学史课不迟到，我不得不在周日的晚上赶回学校。那天，天空也刚下完一场砭人肌肤的春雨，身边的一切都被冲洗得油光锃亮。只是末路的冬天还久久不愿离去，依然用它那濒临消亡的寒气刺激着人们的神经。然而，不管冬天如何施虐，春天还是悄然到来了，带来了恋爱的气息，也带来了我对雪儿的一见钟情。
那天晚上，我和雪儿并排站在420路公共汽车上，眼睛望着同一个方向的窗外。我不经意的一个侧眸，恰好将雪儿的容貌锁定在视觉焦点上。雪儿那时正安然地望着不断从车窗外掠过的城市夜景。
“这女孩儿要是能做我的女朋友，我可真他妈要拜佛烧香了。”我在心里如是说着。正当我异想天开的时候，雪儿突然向我这边转过头来，她发现了我一直在盯着她。我不敢多想，本能地移开视线，等雪儿不再注意我了，才神不知鬼不觉的又将视线移了回来。我认识她，我边想边搜索着记忆中的文件。不，不算认识，但绝对见过，就好像曾经在眼前一掠而过，留下了些许浅浅的记忆。
我们在同一站下了车，一前一后走进了校园。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这个女孩儿，我曾经在去年的校冬季长跑比赛上见过，千真万确。当时我跑第二，我这个人没什么特长，唯独长跑，在一群业余选手当中算得上出类拔萃。当我跑到终点时，阵阵加油的人群中的确有她的身影。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那个时候，雪儿也注意到我了。雪儿说，当时她没记住第一名是谁，却记住了我这个第二名，因为她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个人在长跑的时候还会那么在意自己的形象，仿佛不是在跑赛，而是去参加一场庄重的舞会。
走进校园，回眸的人变成了雪儿。她微笑着对我说道：“你是那个长跑比赛跑第二名的吧？”
“哦，是啊，你怎么知道？”
“咱俩住一个生活区，你不知道吗？”
“哦，好像有印象。”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
也许雪儿还不知道，她那淡然的一笑给了一向自卑的我莫大的鼓励，也许就是那种鼓励，让我有了向她表白的勇气，那笑容使我感觉自己也并非是一个永远不受女孩子欢迎的人，或许我也很优秀呢。
我的信心就是这样被雪儿激励起来的。我这个人，从小到大都在老师和家长的斥责下成长，更是被老师说成是一无是处的顽劣学生。初中时老师对我死心，高中时教务处主任把我当作警戒他人的典范，那个时候，我甚至连个倾诉衷肠的伙伴都找不到，只能和那些沉迷于网络的网游少年厮混。我想，如果不是在大学遇到了雪儿，我那些失败的人生经历会继续延续下去，是雪儿改变了我，她从不怀疑我的能力，并经常鼓励我说：“阳，你是个天才，就像NBA球星麦迪，只不过你也和他一样，不懂得努力，只靠那些天赋来生存，这样是不行的。”
听了雪儿的话，我决心发奋读书。别说，还确实取得了一些进步。只是到了后来，雪儿可能有些累了。处在人生最繁盛的青春期的雪儿无法再把精力浪费在我这样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身上，最终，她选择决绝地离开。雪儿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明白，原来自己真的是一无是处。从那以后，我不会在遇到真爱了。
我记得，第一次牵起雪儿的手，也是在420路公共汽车上。那是一双肉乎乎的白嫩的小手。当时，我们心照不宣的将彼此的身体靠的很近。雪儿稍微有点害羞，微微低垂着脑袋，我自己则挺直了身子，仿佛在用肢体语言告诉她，靠在我的身上吧，你绝不会后悔的。然而，后悔是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的唯一理由吗？显然我是错了……
离开了司机，我用单薄的身体感受着初春的凉意。这地方我已经不感到陌生了，这里是420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我不需要去别的地方，只要等待回去的车发动就行了。420路公交车是我和雪儿每次往返于学校与家之间必乘的车。我们从另一个终点上车，一直坐到线路中段，就到了我和雪儿共同营造的家。那是我们用平时省下的生活费租的一间幸福的小单间。
“坐在最后一排，就不用让座了，一般老年人坐公交车很少到最后面去。”我依然还记得第一次在车站对雪儿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那副怀疑又鄙视的表情，好像不相信像我这样老实本分的人也会动这种小脑筋。
“原来你是闷骚型的。”雪儿笑着说。
我听后，诚恳地点着头。
尽管如此，当一些老年乘客站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和雪儿依然会起身让座。如果只有一位老人，我则让雪儿继续坐着，自己站起来。不过，现在我已经很少那样做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体微微倾斜地堆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脑袋慵懒地倚着车窗，浑浑噩噩地度过在车上的时间。
坐在略微高出其它座位的最后一排，整个车厢的景象尽收眼底。可我并没有任何心情去欣赏其他乘客沉闷而焦急的神态，只是紧闭着双眼，耳听着着汽车发动机的翁鸣声，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不止是在公共汽车上，生活中也大抵如此，自从雪儿离开了我，我对人生的态度早已是有今天没明天了。
刚才母亲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只是告诉她自己正在回家的途中，其实，我早已偏离了家的方向。还好通向另一个终点的末班车还没有发动，我还能够回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事情可以回头，有些却不能，就像我和雪儿的那段相濡以沫的生活，那些温暖的抚摸，以及倾听着雪儿躺在床上发出的那种均匀静谧的呼吸声，这些片段都只能追忆，根本无法追回。
自从和雪儿分手，我就再也没在420路公共汽车上遇见过她，不知是她有意在躲避我，还是真的不需要再乘这辆车了。一年了，如今雪儿在干什么呢？她是否还会惦记着我？是否也会像我一样，整天愁眉不展地想要回到过去？不会，雪儿是不会这样的，她早已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此时的我在她心目中，可能就像半夜里下起的零星细雨，没等天色明朗就已经蒸发掉了，不会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任何湿润。
工作之余，我成了一个公共汽车上的漂泊者。我把大量空余时间消耗在420路公共汽车上，因为这条线路承载着我过去五年来全部的快乐和幸福，守住这条线路，就仿佛守住了那些快乐的时光。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记忆也落上了一层薄薄的浮灰，然而，只需一点点微风，它就能立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如同平静的湖面上，一粒小石子击起的一圈圈涟漪。那些水晕纵然消失得很快，可是那小石子却在人们的忽略中悄悄地沉入了湖底，安静地沉睡下去，永远不会消失。
时隔一年，雪儿当时在电话里提出分手的声音依旧在我的耳边不绝如缕地回响，那声音很可怕，浑然听不出雪儿往日的那种娇柔可爱。那曾是多么令人陶醉的天籁之音啊，那曾是只属于我们两人的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雪儿不在我身边，我可怎么活？我会选择自杀么？我会虚度此生么？等假设变成现实，我才发现，自己不是依然活得好好的，不是依然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么。只是，睡觉的时候我总是习惯性地躺在床的左边，因为右边一直是雪儿睡的地方。我仍然清晰的记得，每天晚上，我侧身躺在床上，看着睡得像头小母猪的雪儿，时不时地用手轻轻地触碰她的脸蛋。雪儿几乎每一次都毫无反应，对于睡觉，没人比她更在行了。
420路公交车飞驰在宽阔的马路上，显然是司机对于家的眷恋之情太过强烈了。真是天不遂人愿，连和我毫无冤仇的司机都想将我尽快从这个象征着我的幸福生活的420路公交车上赶下去。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一旦到家，我就不能不下车了，因为这是最后一班车，从对面开过来的末班车早就没有了。
我还记得我和雪儿攒钱买第一台数码摄像机时的情景，那也是发生在420上面的事。那天我没课，于是我在学校门口等待着即将下课的雪儿。我们早就想要一台数码摄像机了，想把每一个幸福的片段都记录下来，留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再重温旧梦。我们坐在车上，当我突然拿出上午自己去买的数码摄像机时，雪儿显得非常高兴，几乎不敢相信了。她没有因此而说出“我爱你”这几个字，这多少有点让我失望。不过，生活中永远不会缺少波澜。几年之后，雪儿终于激动了一次，那一次激动也能让我想起那台数码摄像机。那是我和雪儿之间的一次史无前例的吵架，雪儿几乎撕碎了她所有的照片，还包括她那张死气白赖央求我挂在墙上的镶在木质相框里的艺术照。而我，则将那台数码摄像机摔了个体无完肤。最终，她对我说出了三个字：“我恨你！”
我和雪儿之间究竟怎么了？这是分手之后一年的时间里一直困扰在我心头的一个顽疾。是啊，相敬如宾的两人为何最后却反目成仇？是因为彼此不再喜欢了么？还是彼此喜欢得太深，进而对未知的将来产生恐惧，退缩了？是被物欲的世界冲昏了大脑？这些解不开的困惑就像一团团阴云，整天笼罩在灰暗的天空之上，使我无法看清远方的路。这迷茫的路，我该如何走下去呢？
420路公交车到我家的下一站便是家乐福超市。我和雪儿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经常坐到那里去购物，顺便到玩具区去摆弄那些小汽车和大娃娃。虽然我们当时都已是大学生了，可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在超市里摆弄一下这个，拨弄一下那个。然后再买一大堆零食和饮料，回到家对着电脑边看电视剧边吃。我们经常到电影院看电影，雪儿喜欢看爱情片，我则酷爱好莱坞大片，甭管是什么类型的。每一次在电影院，当雪儿看到悲情之处的时候，都会潸然泪下，那时我会将她揽在怀里，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她的脸蛋。我记得自己和雪儿分手之前看的最后一部片子是《哈利波特与凤凰社》，那是雪儿请我看的，看之前我们还大吵了一架。以前，当一场电影结束后，一切的不愉快都会过去。可是那次却没有，我和雪儿的矛盾已经不是一两场电影就能修复的了。
雪儿，你将快乐的种子播撒在我的记忆里，让它在深处萌芽，让它的根在我的大脑里纵横交错的生长。四年过去了，它的根长成了，可是你却离开了。那数不清的根系已经牢牢地嵌入我的记忆，永远挥之不去。我只能将它隐藏起来，就像电脑里的隐藏文件。可是，即使隐藏了又有什么用，它不是仍然在我记忆的硬盘里占有一席之地么。
生命短暂，青春更是转瞬即逝，有时候还会出现意外。我们生存的时间甚至还不如一棵生长在一小块泥土里的默默进行着光合作用的植物，又有多少个四年可供我们恣意挥霍呢？然而，只要自己觉得值得，那就挥霍吧，只是事后不要后悔就好。
雪儿，你离开我是对的，即使这种结局曾经使我生不如死，可我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即使有时自己会被邪恶的一面占据，也会偶尔恨你，但另一个善良的我至始至终都认为，你离开我是完全正确的，一个软弱无能的男人无法带给你幸福。只是，过去的我是一个始终依赖你的鼓励才能进步的男人，如今，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我不知该如何抬起脚步，更不知该怎样扛起自己身心疲惫的躯体。
昏黄的路灯就像岁月的韶光，刺痛着我的心。时光一去不复返，好多逝去的东西，不是凭借永不放弃的精神就能追回。曾经的爱人，如今可能已婚生子；曾经无话不谈的异性朋友，可能正沉迷在热恋的欢愉中而无暇顾及你的情感；曾经最好的兄弟，可能远在异国他乡，也可能正在为了生活而奔波劳累。就让我在420路公共汽车上漂泊下去吧，让我在这寂寥而又空旷的420车厢里永远的漂泊下去。
突然，也不知是公共汽车的哪个零件发病了，发出一声鞭炮般的闷响，将我从迷蒙的睡意中惊醒。当我再次抬起沉重的眼皮时，发现一些乘客在向前探头，似乎在用眼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还有一些人不时地打量着别人，想看看其他人都作何反映。我振奋了一下神经，等待着司机将谜底揭晓。司机带着歉意的口吻说道：“实在抱歉，车坏了。公司现在已经从终点派一辆车过来了，着急的话就先想别的办法吧，不着急的可以等一等。”
我起身下了车，心想这下又要浪费十几块钱的打车费了。我向前方望去，发现了我家所在的高层公寓。奇怪，竟会如此巧合，这辆420路公交车抛锚的地点竟然就在离我家还有一站远的地方。这时候，突如其来的一股冷风穿过我的胸膛，抽去了我身体里仅存的一丝倦意。我迈开步伐，向家的方向走去。途中，我经过了一条铁路，轰鸣而来的火车挡住了回家的路。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巨大声响打断了我的思绪，在那一刻，我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人。
也许，我该伫足了。也许，我该停止漂泊。也许，我真的该回家了。
再见了，420路公交车，从明天开始，我要换乘其它线路，继续奔波在城市的角落。
我的终点站，还有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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