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宝盒

作者: 秦时明月_c835 | 来源:发表于2020-04-05 13:26 被阅读0次

    1

    我出生时,阿圣刚好一个月大,阿圣的母亲死于难产,是在我父亲怀里一点点咽的气,父亲哭了很久,那时他还没学会接生的本领​‍‌‍​‍‌‍‌‍​‍​‍‌‍​‍‌‍​‍​‍‌‍​‍‌​‍​‍​‍‌‍​‍​‍​‍‌‍‌‍‌‍‌‍​‍‌‍​‍​​‍​‍​‍​‍​‍​‍​‍‌‍​‍‌‍​‍‌‍‌‍‌‍​。

    阿圣的名字是父亲取的,父亲跑江湖,认为这名字好,有江湖味儿​‍‌‍​‍‌‍‌‍​‍​‍‌‍​‍‌‍​‍​‍‌‍​‍‌​‍​‍​‍‌‍​‍​‍​‍‌‍‌‍‌‍‌‍​‍‌‍​‍​​‍​‍​‍​‍​‍​‍​‍‌‍​‍‌‍​‍‌‍‌‍‌‍​。

    母亲也喜欢阿圣,没事就把阿圣抱在怀里,挠挠痒,亲亲嘴,等到我出生后,就把我俩一起抱在怀里,挠痒,亲嘴​‍‌‍​‍‌‍‌‍​‍​‍‌‍​‍‌‍​‍​‍‌‍​‍‌​‍​‍​‍‌‍​‍​‍​‍‌‍‌‍‌‍‌‍​‍‌‍​‍​​‍​‍​‍​‍​‍​‍​‍‌‍​‍‌‍​‍‌‍‌‍‌‍​。

    父亲比母亲大得多,我出生那年他快五十岁了,算是老来得子。家里穷,买不起好吃的犒劳母亲,父亲便托人去街上称了二斤红糖,每天早晨给母亲冲一海碗。母亲奶水不多,搁上一夜还是瘪瘪的。她不会喂奶,但晓得将衣服撩起来,左侧奶头给我,右侧奶头给阿圣。吃奶的时候,我的小手便和阿圣的缠到一起了,注定我的一生与阿圣有着割也割不断的情谊似的。

    我十个月会喊阿爸,三岁会数数,四岁能数到一百,五岁能算一加一等于二……后来我去城里读书得知,这些对于一个城里孩子来说是多么不足为奇,但在没读几年书的父亲此,父亲逮着机会就让我在大人面前表演数数。我昂着头对着天上数,这时候的阿圣也学我仰头瞪着天上。

    阿圣是不会这些的,阿圣还不会说话,更不会数数。它是一只猴。

    没错,父亲是个耍猴的,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是耍猴的。有一次,我问父亲,我们家的猴是哪来的?父亲回答我,是母猴生的。

    那母猴又是哪来的?

    母猴是爷爷的那只猴生的。

    可是,爷爷的那只猴哪来的呢?

    是祖上的猴生的。

    祖上的猴又是哪来的呢?

    父亲便给了我一个大耳掴子,掴得我脑袋一阵嗡嗡响,半天都听不见他的叫骂。

    父亲认为这些问题是对祖宗以及对猴的极不尊重。在我们家,猴与人的地位是平等的,甚至比人还高。我们睡同一张床,吃同一锅饭,每顿开饭时,第一碗必是先盛给猴的——这是祖上的规矩。我的学杂费是猴挣来的,盖房子的一砖一瓦也是猴挣来的。人不能忘本,父亲说。

    每年春耕和秋收后,父亲都要出去耍猴,时间有长有短,短的个把月,长的会从前一年秋收后一直到来年春3上,有时春节也不回来。正月里好挣钱,这也看来,我近乎于一个神童。因这也是是祖上的经验。父亲出门前会去村头的几座庙里拜一拜,拜财神,保佑这一趟能多挣点儿;拜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保佑留在家里的我们;拜五畜娘娘,保佑牲畜;拜李逵……呃,大概是李逵能捉鬼吧;最后再拜一拜孙悟空——孙悟空没有庙,是贴在墙上的一张年历纸,常年被灶膛的烟熏着,早已泛了黄。画上的孙悟空左手遮眉,右手握着金箍棒,脚下踩着一朵筋斗云,云也泛黄了。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拜这孙猴儿,但又害怕他的耳掴子,便不敢多问了。

    父亲走后,家里剩下三人两猴,分别是爷爷、母亲、我、阿圣,以及一只和爷爷一样老态龙钟的老母猴。

    老母猴比我大,我出生的时候它已经一副老态了。猴老了和人老了是不一样的,人老了,皱纹纵横,而幼猴要磨平牙齿,所以脸上也尽是皱纹,一副皮乪乪模样。反倒是老了,皮子才紧绷起来,但毛发却稀松了,手肘和手掌变得又厚又硬时,猴也就真的老了。老母猴陪爷爷跑了几年江湖,就跟父亲跑江湖了,那时爷爷已经耍不动了,他的背驼得厉害,呈“7”字,好像随时都要向前栽跟头似的。为了能看清前方的路,爷爷的脑袋不得不昂着,所以,脑袋和后背又形成九十度的弯曲,很是奇怪。那年我正读一年级,学习汉字笔画,横折钩,竖折钩,横折弯钩……每当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这些弯弯曲曲的笔画时,我总觉得它们就是我的爷爷。

    2

    我是独生女,阿圣就是我的哥哥。这是母亲说的。母亲生我时大出血,大概我是奔跑着来到这世上的——一只脚先下了地。接生的老太也懵了,她还是个老姑娘,一辈子没嫁人,却精通接生。但这只跑出来的小脚没有使老太慌乱,她有足够的冷漠和理性,不由分说将脚又推了回去。她将手伸进产道把腿顺齐了,颠了个儿,托着我脑袋出来了。对于脚被推回去这一过程,老太说自己用了太极第七招式的“手挥琵琶”和第十五招式的“云手”完成的。难怪我从小走路脚下生风,原来还未出生就领教了太极招数。

    生了我后,母亲不愿再和父亲同房了,每回父亲想要那个,母亲就满屋子跑,然后蜷在灶膛边不肯出来——后来,灶膛边的草垛就成了母亲的床。

    父亲想到马家已有了后,也不再强迫。毕竟,母亲才十八岁。

    母亲是爷爷花一百八十元买来的。村里没有媳妇的光棍多了去了,一些“媒人”常常将外地的姑娘卖过来,宁夏的、安徽的、四川的、湖南的,还有苏北平原的。那时父亲已经断了结婚的想头,做好一辈子光棍的打算了。“媒人”就是这时候来的,带了七八个外地姑娘​‍‌‍​‍‌‍‌‍​‍​‍‌‍​‍‌‍​‍​‍‌‍​‍‌​‍​‍​‍‌‍​‍​‍​‍‌‍‌‍‌‍‌‍​‍‌‍​‍​​‍​‍​‍​‍​‍​‍​‍‌‍​‍‌‍​‍‌‍‌‍‌‍​。爷爷一眼就看中了母亲,因为便宜。他从人群里一点点踱回去,往枕头里掏了半天,数出十八张五元、二十一张两元和四十八张一元的纸币,叠整齐了,把母亲换了回来。

    我们这个乡是县里最穷的,我们村又是全乡最穷的。但穷归穷,却是个小世界,天南海北的方言和饮食混杂在一起。小世界里什么都有,小偷、懒汉、瘸子、疯子、斜眼、癞头……当然,一定也有傻子——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两个傻子。也不知道是谁总结出来的,就像每个班上都有一个胖子一样。我们村当然也不例外,是个女傻子,叫徐凤英,村里的人喜欢喊她傻英儿。

    傻英儿就是我母亲。

    傻英儿到我家后又蹿了个儿,傻愣愣直往天上长。“媒人”说傻英儿老家那地方真是太穷了,吃不饱,一重重的山(我在成人之后特意去过母亲的家乡苏北,却没有看见过一座山),山上尽是石头,十锹都挖不出一点泥土来,哪像我们这儿,地是地,河是河,春天种的稻子,秋天就能端上白米饭碗了。父亲每顿都给傻英儿盛上一大碗,父亲盛多少,傻英儿就吃多少,父亲又将自己碗里的再分一半过去,傻英儿也吃掉。当傻英儿蹿得比他还高时,父亲就看着她嘿嘿地笑,说,真是傻大个儿。

    我是被傻大个儿扛在肩上才感觉出她的高度的。傻英儿有时被我变成一棵桃树,有时变成一棵水杉,有时又变成一根旗杆。不过,我更喜欢水杉,水杉又高又瘦,直挺挺的,还有小枝杈儿,我和阿圣往树上爬,攀到顶了,再吊在树脖子上。傻英儿被我们弄痒了,嘎嘎笑,一边笑一边摇摇晃晃站得更直,我也摇摇晃晃站直了,这时我便发现自己的手指能碰到屋架了。突然,阿圣从傻英儿肩上跃到柱子上,两腿再一蹬,跃上了横梁,从横梁倒挂下来,嗖地又落回傻英儿背上。我忍不住鼓起掌来——我从来不相信阿圣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猴。而我呢,只能两腿夹紧,肚子一挺一挺的,一手揪住傻英儿马尾,另一只手假装抽着鞭子。傻英儿十分听从指挥,在屋里卖力地跑着,大梁下吊着的篮子、篓子、布袋子被我一个个用力拍过去,灰尘从布缝和篓孔里飞出来,腾起,恍若仙境——这个场景是不能被爷爷看见的,只要听见门外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刺啦声,我们会立即从树上滚下来,留下傻英儿还直杵杵地立着。后来,我发现一个规律,即在我们家,身高和家庭地位是成反比的,比如爷爷最矮,只有父亲的一半高,说话却最有分量。而我呢,随着个头越来越高,被呵斥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如今我的个头超过爷爷了,和爷爷说话时常常要低下头,他从我眼皮下经过——爷爷喜欢赤膊,尤其夏天,他舍不得衣裳。因为太瘦,后背的脊椎骨如珠子粒粒可见,所以,总让我恍惚是一把算盘自己走过去了。猴老了也缩,爷爷的老母猴缩得比阿圣还小。它也不愿说话,嘴紧闭着,人中过长而显得格外严肃——要是它愿意开口说话,一定比爷爷有分量。冬天的时候,老母猴颤颤巍巍挪到爷爷后腰上——别人扛东西是用肩膀,爷爷是用腰——爷爷也颤颤巍巍送它到外面晒太阳,太阳落山时,再颤颤巍巍送回屋里——很有仪式感。由于爷爷的背与昂起的头呈垂直关系,老母猴仿若坐在太师椅上。看得出来,它很享受此刻的状态。到了晚上,老母猴就和爷爷睡,从驼背上翻到驼背里,驼背形成一个天然的窝。爷爷希望自己走在老母猴后面,这样,他就可以给它养老送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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