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的春愁

郁达夫是一个多面手。小说、散文、评论、诗词，样样精通，样样都能出精品。画家刘海粟是郁达夫的老熟人，他对郁达夫的作品有一个“排名”：“诗词第一，散文第二，小说第三，评论文章第四。”这话有点“八卦”，但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郁达夫文学上的“多能”。

郁达夫文名大，在与异性的交往上，名气也不小。他结过三次婚，三位夫人分别是孙荃、王映霞、何丽有。其中，和王映霞的情史闹得满城风雨，世人皆知。他似乎从不隐讳自己对异性的追求。他的很多作品，都写到醇酒妇人，表达对女人的热爱和渴望。在那首著名的《钓台题壁》诗中，他更是直白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思：“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写酒、写美人，“多情”如斯，叫人联想起古代那些与名妓诗酒唱和的骚客。

郁达夫天生就是个十足的风流文人吗？其实不然。少年时的他，是透明和清纯的。他《自传》中有一篇《水样的春愁》，描摹少年时的初恋，真挚、无邪、惆怅，让人久久回味。这个清亮的底色，与他日后滥情的形成了一种对比。

那年，郁达夫十三岁，正在县立高等小学堂念毕业班。他的年纪算小的，加上性格有点孤僻，对待异性有种异样的自卑。他说，“从性知识发育落后的一点上说，我确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习于孤独，困于家境的结果，怕羞的心，畏缩的性，更使我的胆量，变得异常的小”。到了这个年龄，有着涌动的春心。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多情？他朦胧地喜欢上学堂边上一位赵姓少女。“赵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实在细白不过，脸形是瓜子脸”。因为这位相貌姣好的少女，整整两年，少年郁达夫的内心难以平静。

郁达夫详细地记录了自己偶尔见到她的感受。“见面的时候，她或许是无心，只同对于其他的同年辈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样，对我微笑一下，点一点头，但在我却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发觉了的样子，和她见面一次，马上要变得头昏耳热，胸腔里的一颗心突突地总有半个钟头好跳”。真是一个细腻敏感的少年！他的秘密终于被发现，同学热心得很，终于找了个机会，约上郁达夫和少女等人一起玩。但进展堪称平常。“自从这一回后，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学的伙，不时上赵家和另外的两女孩家去进出了；可是生来胆小，又加以毕业考试的将次到来，我的和她们的来往，终没有象我那位同学似的繁密”。

分别的时刻终会来临。很快，郁达夫小学堂毕业了。这意味着与少女的远别。他是怎么告别的呢？

他写道：

“正当我十四岁的那一年春天（一九〇九，宣统元年已酉），是旧历正月十三的晚上，学堂里于白天给与了我以毕业文凭及增生执照之后，就在大厅上摆起了五桌送别毕业生的酒宴。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气也温暖得像二三月的样子。满城的爆竹，是在庆祝新年的上灯佳节，我于喝了几杯酒后，心里也感到了一种不能抑制的欢欣。出了校门，踏着月亮，我的双脚，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赵家。她们的女仆陪她母亲上街去买蜡烛水果等过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门进去，我只见她一个人拖着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坐在大厅上的桌子边上洋灯底下练习写字。听见了我的脚步声音，她头也不朝转来，只曼声地问了一声‘是谁？’我故意屏着声，提着脚，轻轻地走上了她的背后，一使劲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盏洋灯吹灭了。月光如潮水似地浸满了这一座朝南的大厅，她于一声高叫之后，马上就把头朝了转来。我在月光里看见了她那张大理石似的嫩脸，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觉得怎么也熬忍不住了，顺势就伸出了两只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两人的中间，她也不发一语，我也并无一言，她是扭转了身坐着，我是向她立着的。她只微笑着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着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处，虽然此处的动作，轻薄的邪念，明显的表示，一点儿也没有，但不晓怎样一般满足，深沉，陶醉的感觉，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样，包满了我的全身。”

最后，郁达夫走出赵姓少女的家门。“在柳树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来，我一边回味着刚才在月光里和她两人相对时的沉醉似的恍惚，一边在心的底里，忽儿又感到了一点极淡极淡，同水一样的春愁”。

多年来，我数次重温《水样的春愁》，每一次都深深感到纯情之美、人性之美，世间还什么比这样的情感更能打动人呢？这极淡极纯的感情，如陈年老酒一样，越放越醇，越放越香。郁达夫成年后的复杂情感经历，展示着他的心态在对待女性上的变化。他的小说成名作《沉沦》中，主人公在日记里呼喊：“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这个热烈的诉求里，哪还能看到少年郁达夫的淡远情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