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之上

作者: 几朵 | 来源:发表于2024-01-31 09:25 被阅读0次

    民国二十七年秋,我从印尼三宝垄回国不久,便与国民党第190师下辖的一个小军官谈起了恋爱。

    到了十月初,本来计划好的一起回家探亲,顺道去周边城镇游玩几天,孰料广州战役突然打响,他不得不奉命归队。我回不了印尼,只好独自一人踏上旅途。

    那一路走得我好艰苦,途中逃难的人不少,人们携老带幼,与车马争道,到处尘土飞扬,兵荒马乱。除了孩子们,就没见过一双欢快明亮的眼睛。

    我走完长长的陆路,又走了好几里的海路,这一路晕船呕过去,直呕了半个时辰,才终于上了码头,见到一个老妈子和一辆牛车伫立在无人长堤处,远远地等着我。

    “你是雅兰?华子他人呢?”老妈子几乎黑着脸向我走近。

    我立马知道这是华子的妈妈,想必日头底下等久了,好歹等到船来,却见不到想见的儿子,只有我一个人,于是脸黑了。

    我没有感到生气,我年轻的时候脾气很好。论起来我的脾气一直很好,乖得像条鱼。

    “华子他……我们行旅都收拾好了,夜里突然被上峰急召回去,没得办法。”我只能照实说。人太累了,两天舟车劳顿,一路上还要时不时担心华子的安危。说实话,若能选择,我宁愿随他一起到战火狼烟的地方,好过翻山涉水,一个人跑到这座陌生的小岛来。想着要是能让我折返回去,无论如何能回到他身边,那怕回头路我也去走。这么想着,我不禁转身看了一眼翻起白浪、颤颤悠悠离开码头的渡船,突然就觉得心酸。

    “信上不是说得了特批,可以回故里几天。到底怎么回事?”老妈子仍不甘心。

    “我叫华子和我一起走的,可他说我小女人,没见识,大家都走了,城里的百姓怎么办,拿根葱去对付鬼子咩?他是军人,要拿枪。”

    “啥枪不枪的,不过不想回家罢了。”沉默有顷,老妈子挤出这句话,可能知道再问下去我就要哭了,便忍着不再追问。岛上的风似乎比海面大多了,呜呜响、呜呜响,吹得两个女人都咬紧嘴唇,一前一后默默朝前走。走近了牛车,闻到牛身上的臭腥味,我才知道,这辆邋邋遢遢、木板缝隙比脚踝还大的牛车,竟是为了我和我的行旅准备的。我哪里晓得这是岛上唯一的交通工具,更是岛民们仅有的一辆牛车,华子从小就喜欢爬到车上滚来滚去,还站在车上往下撒过尿。我没见过这样的车,看着车板上深深浅浅的粪迹和尿黄,要不是两条倒霉的腿已经累得快要折断,打死我也不会爬上去。

    气人的是,很快我就习惯了那一股子牛腥味,椎骨和屁股也尝到了甜头。我不由得多看了老妈子几眼。

    “妈……”坐了小长一段路,我还是叫出声来,我想路途一定不近,走路难免疲累,五十多岁的人了,何况自己大咧咧坐在上面多不合适。

    这一声她没有回头。

    “妈,你也上来坐坐!” 我提高声量,以为是猎猎的海风让人听不清楚。

    “你们结婚了?”老妈子没接话,骤然停下,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

    她这一停,牛也跟着停了,路面空荡荡的。

    “没有呢……”我立马感到脸上一片炙热,我何尝想这么快就叫得亲昵,但总不能直呼你我,显得不敬。我再次觉得委屈,脸皮薄得都快要滴下泪来。

    老妈子把脸转回去没再瞧我,她继续赶路,我便也跟着徐徐动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必须攥紧牛绳,在环岛路上,牛一旦受惊,容易冲下山崖,轻则就是车毁人亡。

    我忍着泪,不再去咀嚼刚才的话,看着茫茫碧海就在我们右侧,阳光下好大的一片水域闪闪发亮,金色闪光的点点像烛火,烛火下面是深深的蓝,蓝一直延伸到远处画线般的大陆,而大陆的千里之外就有华子,我是有多么爱着华子啊,一想到他英俊的脸庞,想到他竟是从这么一个绿绿葱葱、毫不起眼的小岛背着包裹渡海出去与我相遇,我就觉得生命太奇妙了,天父心中满是对世间万物的爱,而他,想必更加挚爱每一位世人。

    我一边想,一边在车上晃晃悠悠,眼中噙着热泪。不知走了多久,牛车拐进一条森林小道,树阴随处可见。等到牛车咿咿呀呀辗过一条石砌小桥,我便看见数十座瓦房在山谷里鳞次而建,几名大腿妇女坐在一处石门前晒着太阳做针线。其中一位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的大婶见我们来,忽然高声问道:“华子妈,这牛车上拉的是谁咧,是华子媳妇吧,怪好看的咧?”

    接下来发出洪钟般的笑声差点把我给逗笑了,好几只母鸡吓得爪子一滑,拍翅疾走。林子里更是飞出一群五颜六色的惊鸟。我憋着笑,仰起头,看着鸟儿在小岛之上一飞而过,任性自由,我就想起布伦杜克教堂广场上,铜铸的大钟响起时的光景。我站在大街上,钟楼响起时,成群的白鸽在我身旁纷纷拍打着干净的翅膀冲上蓝天,它们绕了一圈,先后落在钟楼的顶端,那一刻依稀可听,云端之上隐隐有神传来的声音,慈爱的,宽容的声音。

    “葵大婶哟,你别把牛吓坏了,跑起来撞人。回头到我屋里喝茶,大伙都去。”老妈子笑道,众人都跟着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很是友善。我便也冲她们露出笑脸。

    不一会儿,牛车便在村子尽头的一座瓦房处停下。

    见牛站稳,我小心跳下车,拉起箱子走进大门,只见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天井正对着厅房,左右是两间小厢房,门前均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清水石阶,纤尘不染。

    “以后你就住在这间。” 老妈子汗津夹背,指着左厢房说:“屋里头有水有毛巾,洗把脸跟我到老爷宫还愿,就在前头晒谷场旁边。能平平安安到达,多得老爷在天保佑。”

    “我不想去。”我欲言又止,用手擦了擦脸。

    “拜了拜回来,再休息都不晚。”

    “不是,妈……”我拿不准还该不该这么叫她,但有个情况必须说明:“我在印尼读书时受洗入教了。”

    “入教?入什么教?”

    “基督教,外国人的教。”我笑道。

    “甭给我嬉皮笑脸,拜拜就回!”

    “我们教徒都不信外教的。”我低声说。

    “华子有没有入教?” 老妈子正色道。

    我摇摇头,知道事情再次变得不好了。唉,要不是他一再苦劝,我何至于自己来到这个小岛。还骗我说小岛远离广州,更非要塞之地,日本人不会打到这里。

    日本人是不会来,但老妈子不怎么待见我啊。

    “没有是最好!”老妈子撇下这句话,回自己屋去。很快见她气鼓鼓地拿了一些物事,径直走出大门,想必要到老爷宫还愿去。

    我吁出一口气,悄悄说了声“阿门”。

    到了晚饭时间,我见机帮着收桌、摆碗、盛饭,完了做餐前祷告。

    “暗地里说了什么?”待我睁开眼,老妈子冷不丁地瞧着我问。

    “天父赐食。”我说。

    “赐食?这米是我买的,菜是我从地里撒籽种出来的,不是啥天父赐的。”老妈子拿着筷子一一指着东西说。

    “妈,世间万物都是天父所造,世上为什么有米,为什么有菜,都是天父一手创造出来的。”我故作柔声,却也不乏严肃。

    “我们这座岛也是天父造的?” 老妈子停下筷子,难不成一座岛还堵不住我的嘴。

    “所有都是……”

    “人要靠天吃饭,书里没教?天气好了,岛民才能出海打鱼,渔获才多。天气好了,屋后的谷物才长得好,穗子打得多。天气好了,我们才能晒青豆,晒萝卜干,晒咸鱼仔。天气好人才精神,狗也会叫。要说谁给的,这些全是天上老爷给的,连华子身上的平安符也是我从老爷宫里求来的。”

    “华子会喜欢我只因天父赐爱。”

    “华子是我生的!”老人家涨红了脸。

    我说不过她老人家,只好不说了。

    再说,吃的喝的都是老人家弄的,除去来时拿的两块大洋,还是华子发的军饷。我在家里一无是处,我该让着她老人家的。

    如此过了十几天,到了月底,一则噩耗突然越海传来:广州沦陷了。

    “华子应该没事的。”老妈子跌跌撞撞过来左厢房找我。这话不知是安慰她自己还是安慰我,反正两人的眼神一样的空洞,站在那里似看非看,毫无主意。

    “天父会照顾每一个世人,我们华子一定不会有事。”我闭上双眼说道。

    “对对对,老爷保佑!”老妈子恍然,接着便忙着上老爷宫里祈求平安。

    老妈子走了出去,方见万里无云,鸟雀鸣叫,发现只有我们家在担心战争,别人家里可没有当兵的。葵大婶的笑声在晒谷场外“哈哈哈”远远传来,甚至比往常来得还要大声,还要宽广,还要可怖,震得整个村子如绽春雷,小岛摇摇晃晃。

    可怕的是那晚岛上的风一直没停过,刮啊刮,从四面八方刮来,刮得窗户呱啦作响,刮得屋瓦吹起口哨,刮得我在床上辗转难眠,总是不时想起,来小岛之前的一个夜晚。

    “我们一起到三宝垄好吗,在那里租一处房子。”完事后我在床上恳求道。

    “别傻了,都说了我是军人,不能说走就走。上面早有布防,日本人不会猖獗太久,乖乖去家里和母亲大人一起安安心心等我,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个月,我就回了。”

    华子其时这么说,还伸手摸了我的脸。

    可是如今……如今却叫人好生牵挂,是我太想他了,想得心窝子痛。我气得直拍被子。

    幸好,过了几天什么消息也没有,我们想没消息那就是好消息了,我和老妈子的心情这才平复下来。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老话可一点不骗人。小岛上开始不平静了,风还是一直刮,整整刮了一个多月,接着连绵的小雨从天上密密麻麻地掉,寒湿的天气静阴恻恻地登场了。不久我赫然发现石头缝里长出了许许多多的紫色藤蔓,晒谷场和大树下到处爬满了绿晶晶的苔藓,候鸟们全部不见了踪影,白的黑的一只也见不到,沟渠里却反常地出现了红色的小虫子,它们挤在一起,四处挣扎,看着别提多恶心。

    但这还没完,村民们担心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果然一天夜里,老爷宫的飞檐突然毫无征兆地被一道闪电辟了下来,轰的一声掉下,在上摔成了几块。据村里人说,这是打建宫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坏了。”大家诚惶诚恐,心里害怕某种未知的灾难即将降临到头上。吊诡的事情接二连三,先是村里大批母鸡死去,一只只在晒谷场头一歪便栽倒,一栽倒便扑棱扑棱起不来。村民们束手无策,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前赴后继,一笼子鸡很快死光光。死了也不敢吃它,怕有恶灵诅咒在身。让人不解的是,母鸡们死后不久,公鸡们也陆续地死掉,同样头一歪就死,死了就变硬。家里没能例外,老妈子几乎隔一天便心疼地拎着一只死鸡出去埋掉。到埋得差不多了,却又听见村子里唯一的傻子阿贡仔,开始没日没夜的唱起了曲子,一支接一支地唱,一支比一支凄凉,唱得人发毛,唱得人心慌,唱得一两个心怀歹意的说:“怎么就不随公鸡们走呢。”最后经村里几个长者商量,纠合数人之力,把他死死绑在老爷宫的廊柱下,又往嘴里塞进好大一块麻布,这才总算消停了。

    说也奇怪,离奇的事情似乎随着阿贡仔歌声的“消失”而得到抑止。就连母鸡和公鸡们也终于停止了死亡,天气出现了好转,太阳再次从老爷宫的东面升起,少了一只角的老爷宫依然不失威严地凝视着晒谷场,好像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湿漉漉的梦。

    不料到了冬月中旬,我却突然没来由地感到恶心呕吐。

    我有点慌张,在屋里不停地祈求天父,赐我健康,赐我安宁,万能的主啊,您在听吗。

    然而一整天下来身体还是没有好转。第二天正好是冬月十五,老妈子便要我去老爷宫,诚心恳求老爷保佑平安,免除灾难。可是上面说过,我的灵魂已经早早给了天父,又怎能移事他神,另求庇护。我和她说没用的,没用的,如果天父不肯原谅我,求谁都没有用。

    老妈子偏不听,她硬拽死拉,将我拖进了宫里。

    宫里这时已经神雾缭绕,热闹非凡,众多村妇争先抢后上香跪拜,其中包括好久没笑的葵大婶。一众人等在老爷面前看我不肯上前跪拜,都露出疑惑的神情,敢情是将我等同于傻子阿贡仔了。

    我还是死活不肯跪下,在没有得到天父的首肯前,我不会做出任何有辱圣洁的行为。

    老妈子没办法,只得放我一个人回家。她无法向村妇们解释我与众有别的乖张行为,只好将我是基督教徒的原委说了出来,希望能得到她们的理解。

    其实她们有没有理解,我可不在乎,因为到了第三天,我恶心的症状便极大地缓解了。我想一定是我不停的祷告被天父听到了。我开心之余却又发现月事好像许久没来了,难道岛上的水土与我不容。我刚从印尼回国那会也发生过这样古怪的事情,一开始还以为是和华子有了那事才会的。

    我和老妈子说了,她奇怪地看着我,倒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似的,只是脸没有那么黑。

    “你和华子那啥了……”老妈子神情有点嫌弃,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眼里有点幸灾乐祸,又有几分欢喜。

    “哪啥?”我没有正面回应,但脸颊已经红得像猴子的屁股似的。

    “我早该想到的,老糊涂啊,没想到你们居然,居然……”老妈子的话说得不完整,我却听得很清楚:我怀上了。

    那一晚老妈子就从她黑洞洞的蚊帐里拿出一条硬绑绑的大鱼给我炖上了。这东西看着吧平平无奇,吃到嘴里却很香很甜,味道至今难忘,我可以说,之后将近六十年里,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但好东西毕竟很少,没过了几天,岛里的物资开始出现短缺,肉食更是匮乏。大鱼是早就没有了,不过老妈子每天还能端上一小碟咸鱼干,是专供我佐粥之用。味道也是咸中带香,香中带甜,越嚼越有味。她自己吧碗里总是咸菜和萝卜干,要不就是一碗清粥一口光。

    从冬月到春节,小岛好歹是过上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不料一过春节,村里面竟连着死了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奇怪的事情好像卷土重来。因过年而松绑回家的阿贡仔又开始神经兮兮地日唱夜唱。伴随着阴冷的天气,煎熬的岛民们再次变得战战兢兢,尽管物品奇缺,妇女们还是尽其所能的搜刮出不同的东西去敬神消灾。老妈子除了保我肚子里的孩子,还要求老爷保佑华子平安。这个春节破例地没有收到他的来信,让她寝食难安。

    大家除了敬奉物品外,也商量着要将被雷电打去的飞檐重新修缮,缺一只角的老爷宫成何体统。于是各家各户尽管已经十分困难,还是摊派了金钱,到岛外聘请泥工匠来维修宫殿。

    殊不知终是因为兵慌马乱,请不到真身,还是贪图省钱,叫了个半桶水的人。鳖脚的泥工接上去的檐角还没稳住半日,便在一片叫好声中续而复断,掉了下来,更好巧不巧地砸中了还不及跑开的另一名长者。由于正中胸口,这位长者哀嚎没几天就呜呼仙去。村里硕果仅存的四位长者,到了这里,在不到一个月中就去了三位。剩下的一位便不敢出门了,整天龟缩在自己发霉的家里胡思乱想,终于被他想到了一个缘由:岛里肯定闯入了不明邪物冲撞老爷,才会这么晦气。那无端掉下来的挑檐便是宫里老爷显灵示警的明证。而这个不明邪物甭说了,铁定便是我这个半路而来的基督女娃娃。大半年来,岛上除了我根本没有外人来过,连鸟儿一只一只都是本地鸟。

    当得知岛上种种的不祥皆因我而起时,葵大婶和一众妇女们立即怒气冲冲地闯进我屋里,她们将早已准备好的、泡有石榴花和仙草的符水,没头没脑的洒在我身上。符水本是一般的井水无毒无害,可是打在我皮肤的一瞬间,竟让我有一种炙烧的疼痛感,仿佛外皮马上就要起泡腐烂。那时候我已经吃了好几个月的咸鱼仔,这些咸鱼仔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提供了足够的营养,使我变得强壮,符水当然对我身体实质伤害不大,却让我在精神上倍受折磨,我是个基督教徒,我不是什么邪物,更不是不洁的东西,她们怎能拿异教的符水加害于我。我最害怕的还是我的这些遭受,会不会对肚子里婴孩的生长造成影响。

    老妈子听到动静,从隔壁屋里抢了过来,愤怒地拿起扫帚将她们狠狠的赶出大门,骂她们疯子,泼妇,要等华子回来将她们统统枪毙。我在屋里已经哭不成声。但她们根本不害怕,人多势大,苍蝇一般聚在门口撒赖,还将剩下的符水全部泼在我们家的门框上、对联上,挺着老腰对着大门发狠咒骂,唾液横飞。她们为了避免受到祸害,已经丝毫不顾往日邻里乡亲的情份了,到了最后,她们甚至扬言要把我赶出岛去。

    “现在肚子这么大,可要到哪里去。”老妈子垂泪不止。

    “妈,咱不要理她们,她们不敢真的对我们怎么样,等我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去广州找华子。”

    “广州都在日本人手里了,华子那能还在那里。”老妈子哭道。

    “我们可不管!”第二天,葵大婶和那帮悍妇们又来了,这次她们一定要我收拾东西滚蛋。因为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的老人夜里得到宫里老爷托梦:我一日不走,岛上便鸡犬难宁。

    “不能有其他办法吗,这孩子都快要临产了。”老妈子低下头,在剩下的几斤米中拿了一半到老人屋里哀求。

    “华子妈,你要一早和我们说,你媳妇是信教的多好,蔚伯他们三人就不用死了。”老人还在哀叹。

    老妈子无地自容,她半信半疑地跪下了。

    “华子妈,你别这样,我还没死呢。”

    “我是想求您给个折衷的法子,不是咒您死,您要活一百岁呢。”

    “你扶我到外面走走,扶我到老爷宫走走。”老人含着口水说。

    他在老爷面前亲自跪下,掷筊问神。

    三次掷筊过后,老爷同意按照古法,只要我在老爷宫里伺奉九九八十一天,每天以石榴花、仙叶水洗脸,扫尘净心,诚意恭奉,为小岛村民上香祈福,就能祛邪化煞,逢凶化吉,不会再为岛民们带来祸害,蚂蚁都会活蹦乱跳。

    事以至此,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只得照他们说的去做,每天一大早,挺着个大肚子去老爷宫里扫尘拜神。我擦神台,擦神灯,擦遍整个老爷宫。早上跪一次,离宫跪一次,跪下不易,起身更难,我常常跪着偷偷哭泣,抬起头与泥塑老爷对望。他面无表情,眼睛从来没有动过。与身体上的不适比起来,更难受的其实还是内心,我的心哪,我已经背叛了主,背叛了一直信奉的天父。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我总是在上香后便急急忙忙恳求主的原谅,同时请主原谅他(她)们,他(她)都是因为害怕,才会对我做出这么罪恶的事情来。

    时间来到一九三九年的六月份,日本人开始发起新一轮的侵略。

    村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被征调到岛外协防战事。没有了男人外出打鱼,村民们的日子越发困难起来,很多人家里开始缺米。这期间葵大婶等一干妇女没有再进一步对我做出伤害的事情,只是脸色越发暗淡,对诸事漠不关心,连到老爷宫里上香也不再瞧我一眼。

    有一天早晨,一支日本小分队突然见鬼般从海岸线偷偷摸了过来,两记枪声在岛内码头上空响起。正在石头上晒太阳的阿贡仔,刚想站起来看一下什么东西这么响,白白的肚皮已经被一把明晃晃的刺刀给挑破了。他更不该还想去捞自己的肠子,恼得鬼子在他头上又补了一枪。跟着鬼子们布下两名兵丁把守码头,其余人等冲进村里。老人在床上被枪托砸破了脑袋,有几间屋子传来了妇女们哭天抢地、大声惨叫的呼声。

    我刚想把老爷宫厚重的大门推上,就见葵大婶带着她的小儿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口里声声念着“老爷保佑、老爷保佑!”紧跟着又有几名妇女和小孩逃命似的躲进来。跟着是老妈子,她看了我一眼,脸上显得十分痛苦。到了最后,老爷宫的天井里已经黑压压的尽是村里的妇女和孩童。

    “我们不能在这里,快、快,躲到阁楼里去。”经老妈子提醒,大家纷纷跑进大殿,跑上了阁楼,蹲在地板上抱头躲藏。我本来就挺着个大肚子,又吓得脚软,等到被老妈子搀扶着上了阁楼,已经没有我站脚的地了。我急得哭了出来,只好一只脚站在楼板,另一只脚撑在楼梯上。她们一个劲地示意我不许哭、不许哭,可我还是害怕得直发抖。每个人的脸色都是苍白的,葵大婶将她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那双向我洒落符水时凶恶的大眼睛此刻已经快要红了。

    不久外面就传来了几声零星的枪响,似乎有人要逃命被当场枪杀。一些胆小的小媳妇已经憋不住在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就在这时,“嘭”的一声巨响,我因为站着,越过她们的头顶,从阁楼上的缝隙看出去,老爷宫的大门被小日本给一脚踹开。洞开的大门外冲进来三个人,他们像是当心有人伏在老爷宫里,在天井上大声吆喝,手上拿着步枪和手榴弹,似乎要叫躲在里面的人自动出去投降,不然就要把手榴弹扔进来。

    谁都不敢出去,知道出去就是一个死。

    但不出去,等他们冲进来,大家全完蛋。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我。我知道在她们心中,我还是那个不祥之人,所有人当中,如果有谁最该死,那个人一定是我。那一刻我想到了天父,如果天父与我同在,祂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去,更不会让阁楼里的众生一个个死去。我咬着牙,摸着肚子里的孩子,我死了没什么,可是肚子里的孩子呢。老妈子止住了我,我看着她的眼睛,由眼睛里突然看到了华子,如果华子在,他铁定不会让她的老妈子代我去死,绝不会。我也不会,我颤抖地转身,老妈子红着眼再次对我摇摇头。自从肚子里有了这孩子,老妈子待我便如亲妈似的。我拍了拍她的手臂,看着她含泪的眼睛说:“老爷保佑!”将她郑重地交给了葵大婶。

    日本人走前一步,目露凶光,喊得更大声。我挺着大肚子,扶着楼梯,害怕得哭了起来,但还是慢慢地,一边哭一边由殿后下楼,扶着神台,挪上前去,走到天井。

    “什么?什么?”站在左边的日本人见我跨出门槛,一把抢过来抓住我的衣领,嘴里喊着鳖脚的中文,像是询问老爷殿里供的是什么。难道凶残的他们也会忌惮神灵吗?那时候我已经吓得不轻,根本无从细想,更不敢正眼去瞧他的五官,我又该怎么回答,我只是一个劲的祈祷:“阿门,阿门!”慌乱地画着十字。

    这时候为首的日本人突然用英文说了一句:“你是信徒?”

    我一个激冷,泪眼惶惑地看着他,颤抖地点点头,用英文说:“是的,是的,我是信徒,愿主与我同在!”

    “我也是信徒,我是日本唯爱会的成员,你在那里行的受洗?”日本人的英文很好。

    “印尼。”

    幸亏我在印尼时常用英文与英籍的同学交流。我听过日本的唯爱会,是日本教会的一个组织,他们崇尚和平与自由。然而作为一个信奉上帝,爱好和平的人怎么会去加入军队,滥杀无辜,给中国带来灾难。我迷惑了,我的眼神有那么一会感到不解,于是脱口问道:“为什么要来杀我们?为什么?能放过我吗,求求你们了,我不想死,我肚子里有孩子,也许是一位天使。”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急中生智,还是单单只是想救救我未出生的孩子,我用英文说出一句文绉绉的话,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再也不住地往下滴。他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恻隐,也许还有不易察觉的自责,因为接下来他低下头,举起右手重重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说了一声:“阿门!”

    “里面有没有男人?”说完他接着问,恢复了军人的凶悍。

    “没有,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和神灵。”我应付了一句,故作镇定地收起了哭声。

    他看了一眼神殿,比个手势,带着人从大门内退了出去。

    我的脚一软,再也站立不住,一下子坐倒在天井里,同时感到下体一阵暖流汹涌而出。老妈子冲了上来,低呼:“羊水破了,羊水破了。”我就见到蔡大婶和一干妇女争先抢过来扶我,她们眼中没有嫌恶,只有泪水,她们一个个本来就不是十恶不赦的人。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小岛之上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fucoo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