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
很多年了,她听到那首民歌,仍旧像他当初唱的那样动听,而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想,他都会唱给她,哪怕不是以这个民族的身份。
1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是个不太喜欢吵闹的男生,他一直觉得,那些琐碎的事情,太浪费时间。他喜欢自己坐着发呆,对未来也没有什么要求,这一切仿佛都是注定好的,是父母给他安排好的,他根本不需要担心。
军训的时候,他不太和班上的同学讲话,只是对教官特别反感,他总是拉长了脖子在那里大喊大叫,仿佛天塌了一般。不过他身体好,零上几十度高温,时间不长也没事。坐在草坪上休息的时候,他总是想天空白云,和晚上要吃什么。作为宿舍的一员,就算不跟别人讲话,那与舍友讲话就是必然的了吧。
“余小纾,你怎么老是不好好训练,小心我让你挂掉”。教官真是烦,那个时候,她就喜欢一个人待着。
她不太会说普通话,也不太会大家都会的方言,不太敢和别人说话,一开口,那半普不普的话,准会引来其它女生的哄笑,“瞧她那样,皮肤又黑,跟木柴似的,真是不像一个大学生,就该回家抛土地”。
对其它人的话,她不太在意,因为她注定不是抛土地的人,她们与土地是互生的,耕种只是小部分生活。所以不是听不懂,而是觉得,她们说得本来就没有道理,但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被保送到这样的学校,如果当初去一所民族大学,就没那么难过了。
不过庆幸的是,她有两个特别好的舍友,她们虽然跟她不太同,但是,彼此却亲如姐妹,她们会为她和其他人辩论,帮她做很多她不太会的事情,甚至教她普通话,她教她们自己的语言。“小纾,我们都是一样的,谁敢欺负你,我跟她没完!”
末凡是这里对她最热情的一个,单纯,善良,只是脾气有些火,一般人都不太敢惹她。“刚才谁说我们家小纾黑?我觉得大家都是同学,而且都是一个学校一个班级的,每个人都有不同之处,有的人就是自命清高,自以为是块玉啊,真是可笑,实则什么都不是!!”
“………”那些女生只好面红耳赤地走开了。
小纾沉默着低下头,看着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和旁边一些小花,她觉得,虽然这里天气不好,经常下雨,但是它们却开得很好,真好。
这个时候,他都会看着她,她不知道,只是他觉得很好奇,为什么她被人这样说,还这么淡定,她难道不伤心,不会哭的吗?要是其它女生,估计早就哭着向教官告状了。
“集合!”教官一声令下,她转过头,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不小心看到他在看着自己,便很害羞地赶紧融进队伍里。
2
后来三年时间里,他们被分到同一个班级,她成绩不是很好,他替她担心,这是出于朋友的担心,他提醒自己。
她喜欢坐在最后一排,但是从来不曾缺席,逃课,他坐在最前面,却时不时往后看,班上有个女生喜欢他,每次他回头,总是要略过那个女生,那时候她天真的以为,他所有的回头,都是因为自己。
她不喜欢人群,其实是人群容不下她,每个没有晚课的晚上,她就拿着自己的小笛子,去学校宿舍最后面的一块草地上坐着,轻轻地吹起,那首她最爱的民歌《格桑花》。家乡离这里太远了,一个人在这里,除了民歌,她真找不到什么能够让她轻松和快乐的东西。
“山上的格桑花,开得好美丽……”每次她吹到这里,都忍不住多吹几遍,笛声中,她仿佛可以看到茫茫的草原,一望无际湛蓝的天空,她想起阿爸那年送她来学校的场景:
你要好好学习,等你毕业,我就来接你,要和其它同学好好相处,大家都是一样的。她眼含热泪,深情地拥别阿爸,她相信了他的话,可是,她却不开心。
“余小纾”她转身,是他,落封,这个在军训时偷窥她的人。“你的笛子真好听”,她很好奇,而且无语。“不,不是,是你吹的笛子真好听”。
她笑了,又是那种被人欺负后无缘无故的笑,他时常想,为什么她总是笑,都不哭的吗?专业课考中下,选修课却考第一,当然,她选的是民族语言。“写…谢谢你”,她吃力地挤出普通话,怕他听不懂。
后来他在宿舍里常常听这首笛子,也找到了它的原汉语歌曲。他一直听,有一天,他见她吹的时候,就在旁边唱了两句,她热泪盈眶。
3
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或许只是很好的朋友,但或许,又不是。
八九月份的闽江天空,还是如一潭随时会融化的瀑潭。
“落封,其实,你不要对我那么好”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虽然温暖,安全,再也没人欺负她,但是她却感觉到莫名的害怕。
他坐直了身子,眼里看不出一点表情。“为什么”“因为我不习惯”她说。在他的教导下,她的普通话已经达到了国家要求的二甲水平,也拿到了证书。
“我以后还要继续说我的语言,你不懂的,我不可能一直说普通话,除了教书,不然我没法和我的亲人们交流。”她流下了眼泪,这是他第一次看她哭,他手足无措。
当初他看她从来不会哭,便越发感觉到心酸,他对她,抱有极大的同情心,他以为他是想见她哭的样子。黑黑的脸庞,流出银色的水流,他觉得女生就应该爱哭。
可现在却越发着急,“小纾,你不要哭,我想过了,我考研究生,就考你的语言”。他说话时有点微微震颤,他不喜欢语言学的,他喜欢美学,就是审美。他决定好了要考美学研究的。她都知道,不喜欢的东西,在可以选择的基础上,就不要选择了。
她也无奈,大三之后她就得回去,那是她答应过父亲的“不行,你考你的美学研究去,落封,不要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强加给自己,你父母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的,我要回我的地方去,就这样吧。”她从他身旁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他一个人,还留在原地,怎么办,难道真的是不可能了吗?这么多个日子都过来了。他记得,以前不论走到哪里,都听见有人说她的坏话,她毫不介意,班上专业课考倒数,她也不在乎,她只是每年都选一门语言课,考不同的证书。他给她补课,教她英语,还有普通话,她就静静地看着,学着,也不说话。
难道,只是因为习惯,所以才觉得缺少了就不自在吗?这天,他喝了好多酒。
4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向窗台走去,一股烟味便弥漫了出来。
“林青,你不是不抽烟的吗?咱们宿舍从来没有烟味的。”林青也没有转过身来,依然边抽边咳嗽。
烟火味灌满了整个屋子,他看见昔日余小纾编织的格桑花,已经扑了一层厚厚的灰,花已经成败黄色了。他没有多说一句话,走到自己的桌旁,拿起手机一遍遍听起那首笛子。
抽烟一包烟后,林青转过身来。“落封,你说女生都咋一个样啊,我确定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动情了。”
他转过头,见林青头发散乱,不由得会心一笑,“林子青了,什么鸟都有”两个冷笑起来。大家都彼此清楚,只是言而不喻。
“喂,落封,面试时间定下来了,本周五,……还有,考研报名时间,我这边有点事情,麻烦你帮我通知苏衫一下,她也考美学”这是学委打来的电话,他打算考美学研究,班里的人都知道,还有那个喜欢他的女生,也是要考。
他嗯了一声,随即挂断了电话。又给苏衫打去。“喂,苏衫,是我,落封”电话那头很是开心,她一直很努力,都是班上的前三,为的就是能和他一起考同一所学校的研究生。她知道他和余小纾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告诉过她。
“落封,可以报名了吗,真好,我已经努力很久了”她很开心,考完研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而余小纾,她会回到她来的地方。
落封将报名细则告诉她后,一直闷闷不乐,他还没有想好,要考什么,美学是自己喜欢的,也是一个梦想,但是,他想跟她在一起,语言就是障碍。他很纠结。
“你比我好多了,落封,你至少还可以选择,而我毕业,都不知道要上哪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又拨通了学委晓北的电话。“语言学报名有规定吗?”
她告诉了他,周五报名时,他心里也没多想,就直接报了语言学。
5
一个好的天气,或许孕育不好的以后,或许又是好的吧。落封在宿舍大楼下等了一个早上,才见小纾的舍友末凡。“小纾呢?”
“昨晚她阿爸给她打了电话,家里出事了,今天一早就走了。我正要去给她请假。”他感觉瞬间崩塌了,又焦急又担心。“那她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她什么时候回来?”他还是不愿放过一丝机会。
“没有,那天,小纾回来后很难过,她说她不知道你们要怎么办,她已经三年没有回去了,她说她想让你考美学,而她是不考研的。”“唉,反正她一晚上没睡着,一晚上都在哭吧”。几个舍友都知道,却不知道他们怎么了。
他一时语塞,竟感觉心里一阵惊痛,他打她的电话,关机,关机。他已经找不到办法去找她了。“对了,她留了一个笔记本。”末凡回宿舍立马将笔记本拿下来给他。
回宿舍的路上,他毫无情绪,只是捧着怀里的笔记本,貌似一个人的遗物。
6
他小心地打开,里面,有一张漂亮的信笺纸,是中国风的,上面,还有绣满的绣球花图案。
他一页页地翻着,第一天,是军训,写着,虽然同学们都笑她,但她有最好的舍友,还有,那个在偷窥的人,她说她第一次见到他,有点不好意思。
第二天,是分班,她的新班级看起来不错,但是她觉得大家都不太喜欢她,有点冷冷的,她其实很想坐在前面,但是她怕他们笑她,她不敢,坐后面的时候,总是分心。
…………三年后,她写到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吹笛子,写到一起补习,上学。她说他特别喜欢他唱的那首歌,比她吹的好。
后来,她要回去,阿爸打电话说,阿妈的身体不好,可能撑不了多久,她跟阿爸说了他们的事情,阿爸告诉她:喜欢一个人,就要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阿爸和阿妈也不相爱,只是,相濡以沫。
他没有喝酒,只是累,感觉太累了,说不清,道不明,他狠狠地睡了一觉,准备复习考研。
7
后来他考上了研究生,懂得,也会说她的语言,他将《格桑花》亲自录制了一遍,用她的语言。
他带着忐忑的心,将它发到了她的手机里面,“或许,她已经不用这个手机了吧”。但他还说希望她能听到。
确实,这么多年,她没舍得换掉,她听到他给她录制的歌,就像看到他的样子,每次她想听,他都唱给她听,以一种这样的方式,她知道,她和他,不太一样。
格桑花简介:邝启艳,笔名小玖,99年生于云南昭通,现为楚雄师范学院大一中文系在读,小说,散文,诗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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