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我一定准时到。”
我挂了电话,做贼似的从门外往接警室瞅了一眼。屋里就四个人,一个满头白发八九十岁的老爷子和公交支队的小李坐在靠墙的长椅上,他们面前一对年轻男女正吵得不可开交,估计一时半会消停不了。
我缩回脖子,烦躁的掏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看了眼又插了回去。
心里恨啊。小李那兔崽子绝对和我八字不合。还有两个小时,我这边就要去见未来丈母娘了。这可是头次见面,迟到和自杀没什么区别,可就这节骨眼小李还给我带这一大帮人来。我几乎看见了单身狗的生活又在向我招手。
不行,不能再耽搁时间了。我咬咬牙走回接警室。
有人可能会说,你这从警五六年的老油条,解决个纠纷不是轻车熟路,分分钟就能打发了吗?没做过警察的人会这么想很正常。谁还没遇到过发生口角的事。大部分时候,只要来个有威信的人站出来调停,没多会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哪怕芝麻绿豆大点事,闹到派出所都会是各执一词,倔牛似的主。他们要说的不是道理,单纯是要个面子和分个输赢。
就拿我面前这两位来说。一个小伙子能拉下脸和个小姑娘吵到派出所来,这得多执着的人呐。
我苦笑着看了眼这对小年轻,又转脸看向坐在一边的老爷子,脸上的笑就更苦了。
这老爷子我认识,上个月为上访闯过市政府,还是我亲自去接的人。完蛋了,我的婚事这是要凉了。
心想着,我走上前拍了拍那吵到满脸通红的小伙子。
“行了行了。都快半个小时了,你一个大小伙子哪来那么大火气。”
“警察叔叔,不是我火气大,是这个女人拉着我不放啊。”
“放了你?想都别想,警察叔叔,这个人在车上骂我,我要告他在公共场合侮辱我人格。”
“你这不要脸的还人格,我那叫骂你吗?我那叫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侮辱人格,现在不管懂不懂,谁都敢扯两句法律术语。我暗自腹诽。
这事的原委,其实他们来的时候小李就已经告诉我了。
说起来很简单。大概一个小时前,那位老爷子和小伙子一起上车,车上人多没座位,小伙子就叫坐在专座的小姑娘给老爷子让座,小姑娘装睡当没听见。正好这时候公交车急刹,那小伙子脾气上来顺势就踩在小姑娘脚上,接着两人就吵起来了。
说到底,都是冲动惹的祸。
我叹了口气,敲了敲桌子。“注意点啊。这里是派出所,说话都克制点。”
两人闻言都是一滞,我借机插话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和这老人家什么关系?”
“我叫大朋,今天第一次见这老爷子。警察叔叔,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见义勇为。”
“什么叔叔?你多大叫我叔?哪家见义勇为要踩人家姑娘脚?我告诉你,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警察叔,同志。你看她一个正常人,坐专座上,看到老年人还不让坐。这种败坏社会道德风气的行为,我制止她不能叫见义勇为?”
“我坐着碍你什么事了?人家老爷子都没说话,你出什么头啊?”
我还没说话,一边的姑娘又怒了。她指着小伙子的鼻子,茶壶一样叉着腰。
“我让座那是情分,不让座那是本分。你别装着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乱咬人,我告诉你,你那叫道德绑架。”
“什么乱咬人。你骂谁呢!”
“我骂你了吗?我说一个脏字了吗?你神经病找骂是吧!”
我无奈地捂着额头。要不是今天接警室就我一个人,我哪会把他们放一起询问?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我正头疼的时候,旁边一直没开口的老爷子说话了。
“小姑娘,小伙子,你们都别吵了。”
不行,这位可是和市长都敢甩脸子的人啊。他要再开了口,一会双英战妹子,我估计就只能呼叫支援了。到时候,就更走不了了。
我想拦,奈何动作没有老爷子嘴皮快。就听他接着说。
“我年龄大了,出门不方便。小伙子你能想着帮我这老头子,我要谢谢你。小姑娘,你说的也没错。人活着,都是自己活自己的,我们也就有缘分才坐同一辆车,谁也不欠谁的。你没理由一定给我让座。所以这事,也没道理要麻烦人家警察同志。小伙子给我出头踩了你的脚,我替他给你道个歉,对不起啊。”
他这几句,把我都听傻了。这老爷子理智的一塌糊涂,有情商有风度,怎么会干出上访这么冲动的事呢?
旁边两个年轻人显然也没想到老爷子会说这话,顿时都满脸通红,连连摆手。这时老爷子接着说:“但是小姑娘,就当听我这老头子倚老卖老一回,以后碰到这种事别提什么本分。我今年八十七了,在我们年轻的时候,这国家很多人吃不饱饭。但我们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还是没问题的。古人说‘仓禀实而知礼节’,现在我们都富了,没理由在礼貌上做的还不如穷的时候吧。现在人动不动就说讲理,我活了这么多年,听过太多理。这些理三五年就换一茬,很多做不得数的。都说万事逃不出个理字,这‘理’啊,不是理由的‘理’,该是礼节的‘礼’啊。”
说完,老爷子丢下愣在当场的所有人,独自蹒跚着走出门去。
老爷子走后,两个年轻人也就和解了。我看着他们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离开,不免也心有所思。
不过我想的是,这个做事大气,有礼有节的老人怎么会做出上访的事呢?
搭小李的车去酒店的路上,我当作闲聊,向小李说了我的疑问。没想到他叹了口气说:“X哥,其实这事也怪不得老爷子。还记得一个多月前那个老太太在公交车上摔倒结果无人问津,最后抢救无效的新闻吗?”
“我知道啊?听说公交公司到现在还没赔钱呢。”
“嗨。那老太太就是这老爷子的老伴。当时公交公司内部因为赔偿的事,迟迟拿不出准信。我们交警那边出于公众影响问题,也不好随便结案。结果老太太的遗体就一直放在医院,不好还给家属。老爷子其实也没提赔偿的事,上访就是想早点结案,他好把老太太领回去。”
我听到这事的真相,不禁一阵唏嘘。为了点钱的事,害的老人家不能入土为安,真是作孽。
小李显然也对这事心有戚戚。他拍了下方向盘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把这事领到你那去吗?”
我摇摇头,让他继续说。
“其实我就是想让老爷子宽宽心啊。出事那天,老太太一个人去医院复查,搭的就是今天这辆16路车。那天车上人不多,只有老太太一个人站着,可没人给她让座。老太太腿脚不好,十几岁参加革命打日本鬼子,在帮老百姓转移的时候负了伤,落下的毛病。那天公交车急停,她站不稳,边上又没个人拦着,就这么头磕在了地上。你说那天只要有个人给她让个座…唉…”
车轮飞转,奔向酒店,车厢里的我们再没了说话的兴致。
我看着窗外心情复杂,耳边响起老爷子的声音。
“我们那个时候啊…现在没理由,还不如穷的时候啊。”
过去,现在…
我们的物质生活日渐丰盈,但精神世界也是如此吗?在思想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永远存在差异。
在这回望悠悠千万年,前看绵绵无尽期的历史长河中,我们此时的价值观,只是众多思想明灭中的长河一粟。那当我们这些讲理的人和那些依旧守礼的人相对而立,到底谁才是那个多余的异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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