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书一直以来不算很好，没少让父亲费心。升初一那年，父亲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和母亲商量后，把我转到了市里的中学。十六岁那年中考，我的成绩还是只能上市里的普通高中。父亲没有骂我，只是盯着我的成绩单，眉头紧锁。过了许久，他说了一句：“让你妈去给你陪读吧。”就这样，母亲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负一层平房，开始给我陪读了。
父亲初中没有念完，便跟随祖父下煤窑了，成了“煤黑子”。穷人家的孩子必须过早的和课堂告别，在泥土里滚爬才是真实的过活。没有文化的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希望我好好努力，将来能考上大学，将来能坐办公室，就不用像他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了。父亲所说的坐办公室，就是可以摇笔杆子，不用下憨苦。
都说农民种地能挣几个钱，这几年庄稼收成不景气，各种肥料都是花销，还不如外出打工，凭力气一天还挣一百多块，吃过喝过，落个整数。于是父亲不得不跟随大部队，成了外出务工族的一员。村里的人往城里跑，城里的人往村里搬，都是为了生活，却有着质的区别。
父亲的工地工期很紧，没有固定的休假时间，只有逢连续大雨天才会停工。这时，他便坐上大巴车回来了。
有一回，父亲回来了。我和同学走在一起，老远看见他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白衬衫，手里提着一把香蕉和一个大西瓜，站在我们校门口对面的公交站牌底下等我。距离上次回来，父亲已经有四个多月没有歇假了。他瘦弱的身体在宽大的衬衫里显得格格不入。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在人群里那么扎眼，干瘦干瘦的身子，常年风吹日晒，布满皱纹的脸颊夹杂着些许灰土，像一张褶皱的旧报纸，在风中能轻易被撕开。他看见我走了出来，便朝我挥着手，大声地喊着我的小名。同学用疑惑地眼光看了看对面那个男人，又回过头看着我，说：“那是谁啊？不停地喊你。”我从同学的眼里看到了歧视和诧异，便随口回了句：“我们村里的人，兴许是刚好看到我。”我不敢转头去看我的父亲，竟径直往前走着。
我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我不怕条件艰苦，不怕饥寒炎热，却害怕城里娃的歧视。可是我满脑子都是父亲站在公交站牌下的神态，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便告诉同学我有点事，让他先走。我顺着路小跑着回去找父亲，他依然站在原地朝校门口望着，见我过来了，憨笑着说：“刚看见你了，就说咋一眨眼不见你人了。我给你买了西瓜，走，咱回。”我伸手去拿父亲手里拎着的东西，他笑着说不用，轻得很。父亲走在前头，不时地回头看看我，笑一笑。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一匹干瘦的老马，随着步调摇摇晃晃。
到了我们租的房子，父亲卸下行李包，从最里边的行李层取出了一个鼓囊囊的白毫茶叶袋子。里边装的竟是一沓钱！父亲一张一张沾着口水数，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咧嘴笑着，看看我，看看母亲，说：“回来时候老板给开了一部分工钱，这是四千块钱，给你娘俩的生活费，剩下几十块钱我揣着了，买两盒烟。”母亲拿过钱数了数，又递给父亲，说：“我跟娃的生活费还有哩，够花，你先都揣着，明天咱出去了存起来。”
晚饭后，母亲接到舅的电话，说外爷住院了。她和父亲收拾了一下准备赶去医院。临走前，父亲担怕坐公交车人杂，钱揣在身上不大安全，于是将身上的那一沓钱拿了出来，放在了立柜抽屉里；随后又感觉抽屉里也不大好，便拿出来塞进褥子底下，将两床被子压在了上边。
我下晚自习后，先一步回到了出租屋，眼前的情景把我惊住了：房门半开着，布柜子拉链拉开一半，衣服散乱一地，两个抽屉完全扣在了地上，硬币滚了一地，床铺已经凌乱不堪......我的脑子一下懵了。父亲的四千块钱？！我连忙跳上床，抖擞完被子一把扔在地上，掀起褥子，翻开床板，可还是没有找到父亲的四千块钱。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唰的流下来了。这种曾经只在电影里见到的场景，却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可怜的父亲，这都是他的血汗钱啊。
我强忍住泪拨通了母亲的电话，说屋里进贼了，东西被翻得很乱。母亲说不要慌张，看钱还在没？外爷病重，今晚估计回不去。我的声音开始抽泣了，惊恐地说，钱有可能也丢了。母亲让父亲先回来看看情况，怕我没有经过事，会乱了阵脚。
父亲赶上了末班公交车，没过多久，我就听见门外的下楼梯声。他推开门走了进来，眼睛瞪得很大，看了一眼衣柜，又扫了一眼床铺，愣在了那里。大约过了十几秒钟，父亲突然笑了笑走到我跟前，摸摸我的头，说：“没事的，兴许钱还在呢。再说了，就是丢了也没多大事，爸还可以再出去挣，人生都是得经历一些事的，都是三节四节过后才成长的；有事咱不怕事，没事咱也不寻事，日子都是风风雨雨过来的，这也算是一场雷阵雨，莫慌张。你记下了吗？”
我揉揉眼睛，点了点头，逐渐平息了抽泣。父亲这才爬到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翻腾褥子，又钻到床底下找了找，可终于还是没能找到那四千块钱。他似乎撑了一路的底气，在这一瞬间完全散去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两手抱着头，不停地叹着气。我说爸，这下咋办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后脑勺，摆手示意不要紧的。过了会儿，他挪动身子，拾起地上的被子拍了拍灰，叠了起来。父亲眼眶红润，却始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我知道，他是为了给我树立一个榜样故作坚强的，为人父又怎能在儿子跟前流泪呢。这种坚强里充满了无奈与辛酸。
隔壁住的一对夫妇听到声音过来了，询问一番后，建议先报警，也让父亲和我去几百米外的网吧留意可疑人物。当地派出所接到父亲的报案，说附近没有监控，恐怕难以有线索，等明天一大早到现场看看。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父亲当时就已经知道，我们是等不来派出所民警的，在他的脸上早就显现出了答案，那是对于冷漠与卸责的无奈和悲痛。父亲走在前边，我跟在身后，朝网吧的方向走去。像多年前在乡下一样，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没有多少交流。他依旧不时地回头看看我，又转过头去。
这是父亲第一次进网吧。对于他来说，网吧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喊叫声混杂着敲击键盘的声音，让父亲皱起了眉头，他的脸上有些不适，似乎很无助。我们绕着网吧转了一圈，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这一刻，我感到父亲比墙角坐着偷偷打游戏的小学生还要恐惧和懦弱。我的泪快要落下来了。对不起了父亲，我那该死的虚荣心又上来了，我怕被在网吧上网的我的同学看到，引起他们的嘲笑；可是我又咬牙切齿地恨那偷东西的贼，你为什么偏偏偷的是我父亲的血汗钱啊！我深深地厌恶这些嬉皮笑脸正在打游戏的同龄人们，恨不得砸烂他们的电脑，你们用的不是父亲的血汗钱吗？
父亲领着我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始终是一种说不上来的表情，我自以为我是可以理解他的。凌晨的风呼呼刮着，昏黄的路灯照着我的父亲，他蹲在马路牙子上，一根接一根抽起烟来。这一刻，我突然发觉，四十多岁的父亲，竟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脸的疲惫。他不时地揉搓着眼睛，我宁可相信这不是烟熏的，而是他真的流泪了，这样他就能好受一些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将空烟盒捏成一团扔在地上，抬起头微笑着对我说：“饿了吧，对面有个夜市摊，你去吃点东西。”说着他把手塞进衬衣兜里，拿出了那剩下的几十块钱递给了我。随后又低下头，陷入了沉思中。我站在身后不远处偷偷看着，不敢上前去打扰他。这时，我真真切切的看到了我的父亲在偷偷地抹着眼泪，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这一刻，竟是如此的脆弱与无助。我的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凌晨一点多，父亲带着我回到了出租屋。他收拾完床铺让我先去睡觉，随后又开始收拾地上凌乱不堪的物品了。直到天亮，我依然看见他靠着桌子腿坐在地上。
第二天，派出所民警果然没有来，那四千块钱还是终于没有能找见。过了两天，父亲又微笑着背起行李包，回工地去了。
回工地的路上，父亲发了一条短信给我：儿子，生活其实就跟咱农民种庄稼一样，有收成好的时候，也有受各种因素影响败收的时候，有些事不是咱能决定的，总是要经历些风风雨雨才能成长的，顺顺利利的生活岂不是太乏味无趣了；更何况咱是靠劳动吃饭的，没有什么好自卑的，别人的看法只是暂时的，只要努力，别人有的，咱们迟早也会有的。
直到现在，父亲还是在外务工，挣着血汗钱。这件事也过去了十多年，可他的那些话，我却深深地记在了心里，时常给予我一种心灵的安慰。
孙阳
2018年7月31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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