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崔护闭门不出,至今已三月有余。
他早知长安繁华为天下之冠,可热闹的街市从来不是他的去处,更何况,今年他落榜了。
崔护也算出身书香门第,小有才名,可放眼整个大唐,考场之上藏龙卧虎,落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而这时候,崔护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
不如看一看外面的风光,聊以排遣忧思。
这样想着,他看一眼桌上的书卷,起身推开门,入目的是高大而翠绿的树木,风儿拂过衣袖和鬓边,只需轻轻一嗅,草木的清香就已入鼻,崔护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他知道,长安此时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南郊正是一个绝好的去处。
早在家乡时,每年他都会和三五好友外出游春赏景,独独今年,他想一个人去。
崔护向客栈的店家问了路,那店家笑呵呵的说:“不远不远,公子去吧,天黑前记得回来。”
崔护道了谢,按店家指的方向去了。
他一路走过繁华闹市,沿着一小小溪流缓缓而行,小路两旁开着不知名的野花,阳光温暖而明媚,崔护苦读许久,对自然风光格外流连。就这样,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林野深处。
崔护不禁感到十分口渴。
只是他乘兴而来,食物和水一概没带在身边,想要回去,恐怕还要很远一段路。
正在他愁眉不展之际,忽然望见前方树木掩映间似有房屋一角。
既然有屋子,想必里面是住着人的。
崔护欣然前往,果然看到一处院落,大门旁边长着一棵桃树,此时正开着浅粉色的花,在风中颤动。
想必是一位避世的高人在此居住吧。
崔护于是整理了一番衣冠,慢慢扣响了大门。
他清了清嗓子:“可有人在吗?”
回应他的是一串清晰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大门先是开了一道缝隙。
“是谁在敲门?”这声音如泉水叮咚,格外悦耳。
竟然是个女子。
“在下崔护,是来长安赶考的书生,今日来南郊踏青,实在口渴,不知可否向姑娘讨碗水喝?”
里头的女子答到:“哦,是这样。”
大门被打开,崔护的面前站着一位身着素衣,明眸皓齿的少女。
少女笑盈盈的看着他:“进来吧。”
“多谢姑娘。”
少女又笑了,“你怎么傻傻的,一个劲儿的对我行礼,不是来讨水喝的吗?”
崔护被她调笑的红了脸,暗暗想着:这女子全然不似旁的闺中女子,真是出奇的大胆。
少女让开一条路,“再不进来,我怕渴死了你。”
进了门,一眼就能看到庭院里精巧的石桌石凳,少女指着石凳道:“你先坐在这里等着吧,我取水去。”
崔护端端正正的坐着,点头道:“我在这里等着姑娘。”
少女瞧他一眼,脚步欢快的取水去了。
崔护的手指无声敲着石桌,他抬眸环视着这座小小院落,这里的主人心思玲珑,院子里的摆设朴素却不失风雅。
桃花树的枝丫伸入院墙里,和风吹着花瓣飞舞——
“你怎么又呆呆的?”
崔护回过神来,少女就坐在对面,含笑看着他。
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是他未曾见过的风景。
少女用手臂撑着下巴,笑道:“刚才不是不看我吗,怎么现在又一直盯着我瞧?”
崔护偏过头,慌乱的将两手掩入衣袖里,“没什么,只是我看到姑娘头上落了一瓣桃花。”
“桃花?”少女了然的点点头,并不问那桃花在哪里,似乎不打算再追究,“给你的水,喝吧。”
崔护从少女手中接过大碗,一下喝了个干净。
“不错,起码证明你真的渴了。”少女满意的点点头,“还要吗?”
“够了,多谢姑娘。”
“你已经说了好多遍谢谢啦。”少女托腮望着他,“你看起来应该不是这么无趣的人。”
崔护掩下嘴角的笑意,“这里只姑娘一人居住吗?”
“不是啊,只是我阿爹今天不在家。”少女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咯咯的笑出了声,“对了,如果他在,你可就进不来了。”
少女妙语连珠,巧笑嫣然,崔护只静静的看着她,听她说话,偶尔应答一声。
时间无声流淌。
少女忽然不说话了。
崔护眉头一皱,“怎么了?”
少女仰着头向天空望去,天边日已西沉。
崔护不属于这里,他只是途经此地停留片刻,很快就要离开,回到繁华的长安。
她抿抿唇,问:“你要走了吗?”
崔护低声道:“是。”
“那好吧。”
崔护猛然站起来,“我名崔护,字殷功,本是博陵人,今年进京赶考,科举未中。”
少女愣住了,“嗯?”
过了好一会儿,崔护终于鼓起勇气,“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轻声道:“我,我叫绛娘。”
“绛娘,待我来年科举中第,就来向你父亲提亲,娶你做我的妻子。”
绛娘睁大了眼睛,震惊的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你不知羞!我为什么要嫁给你呀?”
崔护涨红了脸,“我,是我唐突了,绛娘,我情不自禁。”
“我,我这就离开。”
“等等,我还没许你走呢!”
“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我,我名崔护,字殷功。”
“好了,你走吧。”
“绛娘——”
“你考你的科举去。”
“我——”
“考中了再来找我。”绛娘的脸颊微红,如同涂上了淡淡的胭脂,“你走就是了,我会记得等你的。”
桃花被微风吹落,飘飘荡荡,落在了绛娘乌黑的发间,这是二十三岁的崔护所见过的,世间最动人的春色。
(二)
崔护回到长安,重新开始了闭门苦读的日子,转眼春去冬来又是一年科举,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榜上有名。
“殷功,我就说你一定会中的。”好友拍拍他的肩膀,“这样的喜事,我可得为你好好庆贺一番!”
崔护笑道:“今日我有一位故人要去拜访,明日定与刘兄痛饮一场,不醉不归。”
“故人?”那人说,“也罢也罢,随你了。”
崔护送别友人,终于不再按捺心中的狂喜。
绛娘,我来了。
只是出发之前,他应该准备一些东西。
绛娘很通诗书,写字应该也不差。
崔护这样想着,找到了临行前父亲送他的笔,他珍藏着,没用过。
连同这支笔,还有他最心爱的砚台和墨都一并装起来送给绛娘,如此一来,绛娘每次写字的时候就都会想起他。
就像他一直陪在绛娘身边一样。
崔护再次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南郊的路。
他的家人不在长安,为了早日和绛娘结为连理,崔护准备自己前去拜访绛娘的父亲,待回到家乡再来正式提亲。
虽然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崔护依然很快寻到了记忆中的小路,一如从前,远远的看到了房屋一角。
越走越近,院门上的灰尘清晰起来,一把大锁横在门前,显然已经很久无人居住。
崔护脸色大变。
门前灼灼的桃花告诉他,这就是他曾经遇到绛娘的地方。
崔护拾起地上的落花放在掌心,脸色苍白的坐在地上。
他的泪滴在花瓣上又滑落到掌心,心中掌中,一片冰凉。
绛娘,你在哪里,约定好等我回来,你怎么不见了?
他一抬头,只见桃花开的繁盛,一如他曾遇到绛娘时的样子。
崔护恍恍惚惚,仿若身在梦中,他拿出本要送给绛娘的笔墨,在门上写下: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失魂落魄的离开南郊,不知走到了何处何地,迎面走来的友人拉住他,“这是怎么了,不是要去拜访故人吗?”
他听到自己说:“不在了。”
“殷功?殷功!你快醒醒——”
崔护生了一场大病,一病就是半年的时间。
(三)
“咳咳,刘兄,今年的清明什么时候到?”
崔护喝过药,倚在床上如是问。
“清明早就过了。唉?你这是干什么去——”
说了不过半句话,崔护就像着了魔似的,穿上外衣就要开门。
友人急急忙忙拦住他,“你这大病初愈,又去哪里?”
崔护看着他,说:“去寻一位故人。”
“你的那位故人名绛娘,住在南郊?”
“你知道了。”
友人长叹一声,“你整日病的说胡话,绛娘这两个字我听了不知多少遍了,南郊竟有人家?恐怕是山野精怪迷昏了你的脑子!”
崔护也不急着离开了,只说:“不,绛娘是位姑娘,不是精怪,我们约定了要在一起的。”
“你还要去找她?”
回应他的是崔护坚决的沉默。
友人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终于停下,“算了,知道拦不住你,我随你去总行了吧。”
“咳,咳咳。”崔护道,“多谢刘兄。”
崔护拖着病弱的身躯走得很慢,友人跟在他身后,走了一阵,竟然真的看到有一处人家。
崔护停下来,指着前边说:“就是那里,我就在那里遇到她。”
友人点点头,“可见你说的应该是真的,我可以在崔伯父和伯母面前为你作证。”
“我不是要你作证。”崔护轻声说,“我要你记得这里,这样我和她之间便不会像一场梦,了无痕迹。”
友人心中暗暗惊讶,这样情真意切,莫非他所言非虚。
待两人走近一些,发现门上竟然没有锁,上面还有崔护留下的诗句,只是桃花早已败了。
崔护欣喜若狂的叩响了大门,门果然开了,可开门的人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少女,而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看到他,忙问:“你是崔护?”
崔护愣住了,“我是。”
老人家忍不住红了眼眶,摇着头说:“哎呀,你怎么才来呀!绛娘得了重病,她等你太久了!”
“咳咳!”崔护握住老人的手,颤抖着声音,“你说,绛娘得了重病?”
老人点点头,已是泣不成声了。
“绛娘,绛娘!”崔护捂着胸口,不顾身后的两人,只跌跌撞撞的闯进门。
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如桃花一般娇美的少女闭目躺在床上,失去了原本的生机。
“绛娘——”
崔护轻声呼喊着少女的名字,“是你吗?”
少女缓缓睁开双眼,眼神眷恋的看着崔护,“我听到你的声音,还以为在做梦。”
崔护半跪在地上,握住她的手,“绛娘,你怎么病了?”
绛娘伸手拂去他脸上的泪,“哭什么,人都会死的,你年纪比我还大,真不知羞。”
崔护轻声说:“我来找你了。”
“我活不了多久了,能再见你一面也不错。”绛娘笑了,“只是我不能嫁给你,要失约了。”
崔护摇头,“你答应我的,我没有落榜,要娶你回家。”
“崔护,以后你会遇到更喜欢的女子,绛娘会祝福你。”
说完这句话,绛娘闭上眼睛,再没了气息。
“绛娘——”崔护泪流满面,“你要我和谁在一起,天下那么多女子,没有一个是你。”
老人和友人站在门口,老人掩面痛哭,友人也忍不住落泪。
崔护多想他的绛娘是调皮的精怪,下一刻又能笑盈盈的和他玩笑。
然而,死而复生终究只是有情人的幻梦,活着的人,依然要背负着自己的责任继续活下去。
(四)
“事情就是如此。”年迈的刘书生如是说,“如今殷功已经去了,我想给他和绛娘一个不一样的结局,完成他的心愿。”
孟书生长叹一声,“真是一段凄美动人的爱情。”
刘书生问:“孟郎意下如何?”
孟书生笑了,“既然老先生相信我,焉有不成的道理?”
一个月后,孟书生把一本书交给了刘书生,“答应先生的事已经办完了,我要离开长安,特来向先生道别。”
刘书生叹息道:“如今的大唐已经不是从前的大唐了,你要保重 。”
孟书生道:“兴衰自有道,老先生不必过于忧虑,我打算去南边游历一番,待我回来,再拜会先生。”
送别了孟书生,刘书生翻开了那本书,他已年迈,老眼昏花,因此看了许久,读到最后,刘书生不禁老泪纵横。
“好,好,好。如此,你在天有灵,也该有所安慰了。”
从此,在人们的口中,绛娘死而复生,与崔护相守一生,白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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