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的事是听朋友讲的:她的小叔子患了重疾,肝需移植。这是大手术,度日的寻常人家,肝源难找,钱更难找。她和丈夫也不充裕,事业又值披榛觅路,夫妻俩商量一下,拿出计划买店面的钱,连预定的押金都退出来,一同给了小叔子。不够,又找自己娘家兄长借,网上帮忙发起众筹,还四处托人问肝源。功不唐捐,小叔子后来终于康复。
我其实认识她,小学邻班同学,但素日少有交集。听完故事不久,偶然的一次机会竟遇上了。算了下,大概有十几年未曾再晤面,还是往日印象里模样,明眸皓齿,一头短发显得干练,爱笑。三两句客套寒暄后,我便问起这事。我是俗人,坐实后更热心的问题倒是小叔子还她钱了没。“小叔子和妯娌暂时都没说,我也不爱这时就去讲,毕竟病才刚好,”她淡然地笑了笑,“而且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命没了,就没地方赚了。”
我实在俗不可耐,继续追问:“听说你们两家平常关系并不融洽,还时有嫌隙,你何苦费这么大力。”
她端了刚泡好的茶给我,还是淡然一笑:“我小叔子要是真的治不了,他的一对儿女,我和丈夫总是要帮着养的,我们养,比不上他们亲生父母养好。”
我默然无语。夸她高尚,显然不够资格。夸她容颜未改犹当年,又很明显不合时宜。只好匆匆话别道句有空常联系,这句话是真心的。
二
他和我是总角之交。记得那会他流行唱片真多,满满几大抽屉,我老去借,所以常黏在一起。无奈随着年龄渐长,都逃不脱浮华尘世的嘈杂窠臼,都忙,身不由己地忙些鸡毛蒜皮,忙些生活琐碎,彼此工作单位又离得远,相隔几百公里,时节忽复易,转眼竟有几年时间没见面。今年春节,他约我叙叙旧,我很开心。飞流的光阴里聚一次是一次,白云苍狗,守得住一份情谊已然晤谈甚欢,料峭春寒里围炉煮雪听听樽前笑语,更是苍茫烟雨里的一缕阳光了。
约在我的初中同学、他的高中同学开的店铺里。同学姓郑,大学毕业后移民未果,回小县城经营一家窗帘店,长相憨厚,内心实诚,生意场上的一股清流,出泥水芙蓉似的。再相会那天,店里没多少顾客,天蓝得仿佛一汪海水,很契合我们的心境。
我们实在太怀念那段年少时光,聊着磁带唱片,聊着卷盘录像带,聊着已成经典的影剧已渐老去的偶像,眉飞色舞。回首人生来路,茫茫一片,如雾如烟。我们暂避俗世喧嚣,忆着那缕霞光,那抹轻风,那场雨,恍如昨日。我们曾经都期许着长大,结果,一眨眼竟然真的长大了,长大了的我们反而向往没长大的那时,言语间小心翼翼呵护着烟花般璀璨的往昔,谁也不忍捅破而今中年沧桑那层窗纸,也不再如读书时总爱聊未来。我们已经不再聊未来了,也都没互问近况,有时候,不多问,也是一种尊重。
临别时,我突然想起《行行重行行》里的“岁月忽已晚,努力加餐饭。”很想把这两句送给他们,也送给我,想了想,到底还是没张口,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各自珍重吧。
三
老姚是我求学晋江时的学长、老乡,人仗义,脑子活络。是十五六岁,刚摆脱了家长的管束,我年少轻狂的心瞬间膨胀,无知又自大,什么事都要争个所以然。有次在宿舍辩到双方动了手脚,惹的是众怒,寡不敌众,好不容易夺路而逃。半路遇到老姚,他见我穿双人字拖跑得踉踉跄跄,问明究竟,痛心疾首:“要穿鞋,皮鞋运动鞋都行,就是不能穿拖鞋。打不过至少也跑得快,能少挨些打。”
从此我下了床就鞋不离脚,介日跟着老姚四处跑。一声梧桐一声秋,我们一起跑过二十几个秋了,生存路上跑得席不暇暖。期间我兜兜转转换了几个工作单位,老姚虽然一直干着行销的营生,却也换过好几样产品,我吃过他卖的腐乳,也吃过他的咸鸭蛋,直到后来他转行卖药,才没再吃他卖的东西。
老姚做生意早,在校时恰逢改革开放初期,经商浪潮席卷全国,浪头汹涌,校园也抵挡不住,先是老师,接着学生也蜂拥而入。老姚简直异军突起,做的是直销,短短一两个月内拥有下线数百名。有一天跑来跟我说他已经达到钻石级别,不用干活每月也有收入,荣华富贵指日可待,我直咋舌。我没那天分,那次的荣华富贵路没跟上趟,只是更愿意继续跟着老姚跑了。
立秋过好一阵子了。老姚又回小县城来了,还卖他的药,全国各地到处跑,消瘦许多,脸颊也凹陷许多,乍看有点像年轻时的尼采。尼采说,活着即是受苦,但生存即是找出受苦的意义。老姚,我还在跑,穿着鞋,不停的跑在生存路上,寻着受苦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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