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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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摆好酒盅的时候，窗外刚好完全布满夜色。

  屋内瞬间被一片黑暗罩住，好在此刻街上的路灯已经亮起，借着这份朦胧的光亮，勉强还能看清屋内的部分陈设。

  倒不急于开灯，我起身拿起一旁的酒，拧开瓶盖，特有的精酿酒香很快就充溢了整个屋子。

  我先给对座的外公斟满，之后也给自己倒上。外公刚巧坐在光亮透不进的黑暗之中，因此只能模糊地看个轮廓。但即便这样，外公的兴致依旧很高。

  此时，窗外月色如水。在如水的月色下喝酒倒的确是件惬意的事。

  外公突然问我，有没有读过李白的《月下独酌》。

  我说，是不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外公喝了一大口酒，笑了，他说，其实李白当年写了四首月下独酌，只是第一首流传最广罢了，其实自己想说的是第三首。

  第三首？我也抿了一小口酒，火辣的滋味顺着喉咙一直烫到胃里，果然是自己不胜酒力，这才喝上一小口，已经滋生了几分醉意。

  “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外公悠悠吟诵道，“比于前几首，这一篇便是非常经典的以欢乐写愁苦了。”

  外公边说边仰头一口气喝干了剩余的酒，我连忙起身，又给外公重新斟满。

  “李白这人，看起来格局很大，其实······其实满肚子的牢骚与不满，未被重用就······就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他那点才气，写······写诗是够用了，但想在治国安邦中有建树还差很远······”

  外公说话开始有点口齿不清起来。

  “您喝多了。”

  外公顽皮一笑，突然把脸凑到我跟前，但许是光线问题，我依然觉得面前之人的相貌异常模糊，黑暗之中，只能稍微看清外公因醉酒而酡红的脸庞。

  “你念了这么多年书，明白所谓的‘齐生死’是什么意思吗？”

  我想起庄子的《逍遥游》。

  “万物方生方死是吗？”

  外公笑了，他又重新坐回来黑暗之中。紧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外公年轻的时候读了不少书，知识面很广，所以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附近的人遇到些奇闻异事，也总爱向外公讨教。一天，外乡的一个白发老者叩响了外公的房门。他带来的是本旧书，这旧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外公随意翻了几页，自己倒有一半以上的字不认识。正羞愧自己才疏学浅，老者却开口道；“据说此书的内容外人不易弄懂，不过等你真正明白书中记叙事情之后，可以选择在一个月圆之夜将书本摊开，说不定会有什么神奇的现象发生。”老者说完便告辞而去，留下外公一人兀自出神。

  接下来的日子里，外公搬了许多古籍词典，白天就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研究那本旧书，等到夜幕降临之际便站在院子里，紧盯着苍穹之上还透着青涩的弯月。

  终于有一天，外公彻底弄清了书中的内容。原来这是一本兼具叙述议论的小品文，原作者已经不可考了。文章主要写得是唐朝诗人李白在长安做官时郁郁不得志的状况，现居的官职与自己心中所怀的抱负相左。不过，同一些市面上的主流观点不同，作者并没有盛赞李白的才能与痛斥官场的黑暗，埋没英才，相反，作者只是客观地指出李白本人其实并不具备相应治国安邦的视野与大略，在这种忧愤的环境下，自身具备的诗情倒是发挥了很大作用，写下了诸如《月下独酌》这类伟大的作品来排遣心绪。

弄懂之后，外公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月”上。

  月圆之夜很快也盼来了。

  趁着月色，外公学着诗仙的架势，在院子里摆上圆桌石凳，又为自己斟上一杯好酒。小圆桌上摊放着正是那本旧书。

  起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但外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终于，当他视线渐渐朦胧的时候，周遭的环境似乎也发生了变化。

  外公喝醉了。醉眼惺忪的时候，一个身着长衫的男子坐在了外公对面，虽然间隔距离很近，可外公依然看不清他的脸——他只顾低头写着些什么，等到写满一张白纸之后，便随意丢在一边，又拿出崭新的白纸继续书写。外公看着发愣，酒精的灼烧让他一时之间不能独立思考，因此过了很久，外公才想起捡起那神秘男子丢下来的纸张一看究竟。

  只扫了一眼，外公便露出释然的微笑，酒也醒了一半。

  纸上写得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那人还在写，外公就一直饮酒，只是喝到一定程度，这酒似乎就不再醉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突然起身，甩掉手中之笔，吟咏道；“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

  “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外公接口道。

  与此同时，他也彻底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眸子炯然，风流蕴藉——这便是唐时最著名的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

  李白浅浅一笑，顺手又拿来一张纸，剪成镜子模样，贴在了外公院落一侧的矮墙上，不多时，那纸变成了一轮明月，明亮的光芒簌簌洒下，外公渐渐迷失于这无边的月光之中，眼皮也越来越沉重。

  “等我再次···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发现院子里干干净净的，仿佛像之前的一切从未······从未······”

  话还没说完，外公便又趴到在了桌子上。他本身就坐在月光透不进的区域，现在更是彻底融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我起身准备收拾残局，这时窗外的月亮也开始移动方向——我渐渐能看清对面的情况了——我对座的酒盅仍保持着斟满的状态，外公的座位之上空无一人——倒是我自己杯中的酒少了大半。

  嗯，的确。外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因为小时候住的地方靠近码头，所以家里人都骗我说外公一个人坐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后来有一天，我趁着夜色独自来到码头，正巧苍穹之下皎洁的清辉洒向江中，那时候我就不禁想，外公乘船时，会不会被这水中的月色所迷住，便只身入水探月呢？

  当然，长大后我逐渐知道，外公是因病去世的。

  据说，外公生前很喜欢对着明月在夜色中独饮。

  他说，那是他与一位文人朋友之间特有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