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寒的冬夜,大雪封山。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一辆马车疾行。两挟朱轮,颠簸着摇晃着不时从车内传出几缕压抑的悲泣之声。
面色苍白的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孩子,随着马车剧烈的晃动,孩子不安的在她怀里挣扎翻动,反倒是依偎在女人身旁的女孩,情绪紧绷着,不发一言,死死攥紧女人衣袍,茫然盯着车窗外乌沉沉的天空。
女人小声轻哄怀里的孩子,两人耳语间,风越来越大。牢固的马车突然发出不堪负荷的声响,吓得蜷在怀里的男孩忍不住哭出声。
"娘,我害怕……"
女人不由地将他搂得更紧:“煜儿乖,不怕不怕,有娘在,娘会保护你。”
一旁的女孩倒没表现出多害怕。而是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一块软糖,递到男孩嘴边,小声哄道:“阿煜,等下车了,阿姐带你去买更多的饴糖好不好?”
长煜湿哒哒的眼珠子一瞧见糖,泪就凝住了。小嘴一张将那块糖含到嘴里,打着哭嗝慢慢咀嚼起来。
女人笑了笑,将女孩一同揽入自己怀里。
沈婼往女人怀里钻了钻:“娘,婼婼不怕。”
女人亲了亲了她柔软的面颊:“是啊,婼婼最勇敢了。”
这时,车轮不知轧到了什么东西,车身重重一晃,女人紧紧抱着两个孩子撞在隔板上。她痛哼一声,门外的车夫听闻声响,急切的询问:“夫人可还安好?”
女人拥紧两个孩子,气息不稳道:“我还好,你走你的,再快些!”
嚓——
一支短箭从暗处袭来,堪堪擦过女人肩膀,直透车顶。饶是女人再镇定自若,也难免惊叫出声。
她迅速将两个孩子护在身下,朝车夫大喊:“他们追来了!”
雪花乱舞,马车开始失控的前行,身后蛰伏的无尽黑暗里传来阵阵马蹄之声,又连着飞来几支暗箭,女人的目光逐渐溃散。
“先停车!!”
车夫不解:“夫人?”
“停车!”女人爬出来试图勒住缰绳,车夫只能照做,速度很快减下来,四周静得只聞风雪之声。
她跌跌撞撞走下马车,抬头看了一眼夜色浸没的瑟缩天光,有一粒雪缓缓坠入她的眼睛。
“娘……”沈婼察觉出什么,小小的身子紧跟着蹦下马车,期期艾艾唤了一声,却被女人毫不留情推入车夫怀里。
“活下去。”
她掩住嘴,胸口剧烈一颤,一股液体无法控制的从口中喷出。
“娘——”
沈婼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啕,从男人怀里挣脱,不顾一切疾奔过去。
女人身后的衣袍蔓延成鲜红一片,冷风夹裹着雪子灌入伤口,剧痛直透骨髓。血液的流失令她疼的已经没有力气了。
沈婼哭着一遍又一遍擦拭女人嘴里不断涌出的鲜血。车夫不敢上前,只是紧紧捂住长煜的眼睛和耳朵,泪流满面。
“婼婼……别哭。”女人喘着气,艰难地对她说,“我死了……你和阿煜……不要难过……”
“娘……”
女人的手最后扶上她的肩:“好好……活着……永远……离……开……这里……”言毕,她勉力睁开含泪的双眼,将手指向一旁的车夫,用尽最后的精神吐出一句话,“……抱我去……马车……”
车夫走过来双手将她抱起,踉踉跄跄放回马车内,仍让她安稳靠在垫子上。做完这一切,女人的手软软垂下,再无反应。
长鞭挥下,马儿扬蹄嘶鸣,悲戚数声,奋蹄前奔,载着马车驶向远方无人知晓的山河。
雪越下越大。
尘雪飞扬中,打马追来几道黑影,周身带着凛冽的杀气。几人先是下马察看一番,见血迹和车轮印记循大路西南而去,遂又飞身上马,自雪中疾驰而去。
三人藏在荆棘丛下,吓得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风刮来一阵雪雾,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待那几人走远之后,车夫抱紧长煜,拨开紧密相连的丛棘,沈婼紧跟在后面,三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该往何处去。
荆棘丛大而无边,每走一步,便有枝条刮在身上,割开衣蔽下的血肉。她不时回头朝马去的方向依依回顾,泪止不住的倾涌而出。
“我们会离开这里吗?”沈婼问车夫,车夫沉默无言,灰败的眼神里全是死寂。
长煜在男人怀里开始不停地挣扎,哭喊着“我要娘亲!我要娘亲!”,车夫急忙捂住长煜的嘴。却在下一秒,利箭破空而来,哆的一声钝响便钉在他胸口处,车夫顿时呕出一口黑血,兜头淋了沈婼满脸。
“跑……快跑!”车夫低声粗喘,将长煜和她一起推向黑暗深处。
“跑了?”
案前执香著的女人微微蹙眉,丝缕般的烟雾在她周围悠悠上浮。繁复的衣袍在满室明灭的烛光中游动着点点光辉。
跪在案下的内侍瑟缩成一团,面上仍不改谄媚之色:“公主请放心,姜瑶和那车夫已死,剩下两个加起来不过十五岁,跑不了多久,没准已经在半路上冻死了。”
李璟莲闻言,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吓得内侍忙将脑袋和身子压得更低。
“两个加起来十五岁不到的孩子,竟然能从暗卫手底下逃脱,我该说是那两个孩子太厉害,还是你们无能?”
香著捣着香灰,伴随着金属碰撞的清响被拂向地面,淋头淋脸砸向那内侍。
“公主息怒!!”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璟莲轻轻按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她的头痛病又开始犯了。
雪越下越大,将天地编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沈婼抱着年幼的长煜滚下山坡,几乎在同一时刻,那阵阵不歇的马蹄声又如梦魇般响起。
沈婼死死捂住自己的呼吸,刚滚下来的途中,她的脚被一块顽石别断,身上碎裂似的痛。长煜望着姐姐唇齿颤抖的模样,吓得半张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她跑不动了,再也跑不动了。天空阴沉,光线晦暗,她迎来了长夜尽头孤寂的黎明,也预见了自己的死期。
沈婼将长煜放在一块半人大的石头下,小小的身子很快被掩进黑暗里,却只够遮蔽一人。若那群人追过来原地搜寻,两个人很快就会被发现。
长煜往里头挪了挪,为了给沈婼腾出更多的位置,他讨好似的看着她:“姐姐?”
婼婼生气了吗?因为他总爱哭,弄丢了娘亲,所以婼婼很生气,眉头紧皱,一句话也不想与他说。
长煜爬过来想抱住姐姐,沈婼却推开他,脸色白的只剩下冷意:“你待在这里。”
长煜一下子慌了,两只被冻得通红的小手死死攥住她,眼泪鼻涕挂了满脸,嘴里不停道:“姐姐,不要丢下阿煜,阿煜害怕……”
沈婼轻轻摇头,眼泪又扑簌簌落了下来。颤抖着抖拥住他:“我不会丢下你的,你藏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姐姐去找人救你,知道吗?”
“你是要去找娘亲吗?”长煜神情认真地问。
“……嗯”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
长煜忽然不说话了。沈婼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下来给他披上。
长煜不放心,又道:“姐姐,你一定要回来啊!”
沈婼挠了挠他那圆乎乎的小脑瓜:“好。”
呼啸不休的风声中,马蹄声由远及近。
沈婼不敢再犹豫耽搁下去,只能以身涉险,将杀手引开。
前方浓雾弥漫,她拖着伤腿,最终不堪重负倒在枯草堆中。双手触及处,一片滚石忽然哗啦啦落下,她这才发现,眼前再无路可去,而是万丈高深的悬崖。
为首之人一身黑貂裘衣,将脑袋遮得密密实实,只留双死水般的眼睛冷冷注视着她。
刀光乍现的刹那,刺痛了沈婼的眼睛。
雪不知何时停了,露出铅灰色的云层。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觉恍惚。渐渐的,母亲一颦一笑便浮现在面前。
婼婼,你一定要勇敢。
绝望和恐惧都到了极点,沈婼却没有哭,只是不忿的望着那几人,神情里满是不屑。
黑衣人提刀渐渐逼近,变故却在一瞬间发生。
沈婼身下的地面突然松弛,迅速裂开一道口子,她整个身子随之塌陷下去。黑衣人似乎想抓住她,掌心堪堪擦过她柔软的衣摆。女孩惊恐地瞪大双眼,泪被风吹起,像片被折断羽翼欲死的蝶,轻飘飘的,同天空落下来的无数片雪花急速坠了下去。
崖下有雾,并不知深浅。为首的黑衣人视线一掠,便冷声吩咐其他人:“我去崖底下一探究竟,你们去寻另一个。”
“如此摔下去,非死即残,不过苟延残喘,何必再去探?”其他黑衣人拦住他。
黑衣人神色一凛:“公主要见尸体。”
“吾等还有其他要事,如此消耗下去,恐不妥!”
黑衣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先回去复命。”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一片萧索寂然。雪又开始下起来,无声落着,像是要悄无声息急着掩盖住某些痕迹。远处响起一阵辘辘的车声,遥遥望过去,一辆马车在雪地缓行,悠悠晃着一盏暖黄的光热,似从那暗夜尽头渡来这彼端。
驭马的车夫忽然吁了一长声,他望见近白处一抹黑点,
“祥叔,怎么了?”窗口的幕帘动了动,被浅浅挑起一角。
名唤祥叔的人将目光移开:“没事,刚跑过去一只狐狸。”
“狐狸?”少年推开车门,寒风鱼贯而入,扑面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冷噤。
“我怎么没看到狐狸啊!”少年忍不住失落之意,祥叔加快了马车前行,笑着安慰道:“公子,你还是快进去罢,贸然出来会感冒的。”
少年似没听见般,眼前一亮,又被远处覆雪的苍松吸引。风吹起他头顶赤色的束带,衬着衣衫一片净白,袖袍飞舞,犹如雪中白鹤展翅。
他笑吟吟诵道:“修条拂层汉,密叶障天浔。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
祥叔耐心听着,不禁有些醺醺然。他家三公子从小饱读诗书,惊艳才绝,父亲又乃是京中三品都事要员,公子若来日金榜题名,将来定是那朝堂一袭风云人物。
忽然,少年停止了吟诵,目光不知被什么吸引,拍着门板高声叫道:“祥叔!快停车!”
祥叔吁了一声,少年急慌慌跳下车,越是靠近那雪地的黑影越大。临近一看,才发现是血晕开了一整片地上的雪。血中静静躺着一名女孩,周身被血和污渍糊得面貌全无。祥叔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而后面容紧绷地摇了摇头。
少年忽然想到什么,随即从怀中摸出一个月白色瓷瓶,倒出一粒金色药丸。祥叔见状顿时大惊失色,上前拦道:“公子,此药世间罕有,老爷上下求索半辈子,才得来不过三粒,您……您怎么能用在此处?”
“如何用不得?”少年挥开他,目光灼灼不可逼视,“药寻来便是用于救人,何况这条命从我眼前将要消逝而去,你要我如何见死不救?”说罢,便伸手将药丸送入女孩嘴里。
沈婼从梦中浑浑噩噩惊醒,心脏狂跳。
“你醒了?”
耳旁传来一道温煦的声音,她迷迷糊糊转头,四目相对上,少年误以为她眼睛看不见,用手凑近闲闲一晃。
沈婼神魂慢慢回拢,这才看清眼前之人。和她年岁相差不大,一袭白衣轻裘,有着江南人秀美的容貌。倒是鼻梁生得比常人略高了些,增添了几丝少年英气。他面朝煦日颔首微笑,眸中似有星光流动,周身若蕴光华。
“看不见吗?”少年又凑近挥了挥手,沈婼惧怕的躲开,慢慢蜷作一团,而后摇了摇头。
耳旁忽然传来皮影戏的小曲,咿咿呀呀,唱出无尽哀愁。沈婼慢慢坐起身,趴着窗檐向外看,映入眼帘的早已是一片人潮如织、车水马龙的繁华盛景。
“这是里是雍京。”少年看出她眼底的不安与惶恐,轻声安慰道,“你的腿伤急需治疗,恕我冒昧,将你带来此地。”
沈婼动了动腿,发现骨头已经复归原位。只是那噬入骨髓的痛,仍隐隐发作着。
她沉默无言,心里想着应该道一声谢,可嗓子却似被粘住一般,火燎似的痛。她难受的攀向窗檐,愣怔地瞧向窗外一排排林立的高楼。
脑海里强烈的痛意翻涌,耳畔不知名的声音在飘荡,我死了吗?我又是谁?
直到远处长街尽头传来数声钟响,迷离中震得她痛和记忆都慢慢清晰。
行人纷纷避让开。为首一匹红马遥遥而来。马上端坐一年轻男子,身穿玄色朝服,头戴赤金元冠,自同行人中傲然挺立,眉目凛凛,精光摄人,不怒自威。
沈婼忽然出声:“爹……”
少年一愣,却没听清:“你说什么?”
沈婼泪流满面,趁少年毫无防备,竟然奋不顾身跳下马车。
摔向地面的那一刻,沈婼浑身震痛,筋骨欲裂,所有的痛苦和记忆都在陡然间彻底清醒。
有人惊扰马蹄,百姓们纷纷指指点点。仪仗队伍不下五十多人,一半来自公主府。为首的男子听见后方动乱,蓦然回头,却被遮挡了视线。
他略略蹙眉,语气淡淡吩咐身旁伺候的侍从:“你去看看。”
吩咐完,队伍又开始款款前行。
小厮打马绕回去,发现是两名孩子扰了队伍,顿时有些生气,驱马走近那两人斥道:“哪家的孩子如此不懂事,这可是当朝驸马爷的仪仗队,误了行程,有你们好果子吃!”
本想出言警告一番,将两人吓跑也就罢了,谁料那少年并不害怕,反而走过来,挡在女孩身前,脸上尽是嘲讽之意:“驸马爷又如何?当街伤了人,也要论法处置!”
“一派胡言,小小年纪就不识好歹,我看你们全家都活腻了!”
“我没活腻,我只是诉求无门,而你却未行上效要代表律法处置于我,按理来说,是你一介贱奴不识礼数,不识法纪,败坏天子脚下,诘越了。”
小厮被气得脸色青红皂白不分,恨不得立刻下马拔刀杀了他,“你……你…来人!此人藐视皇权,给我抓起来!”
忽然,一直趴在地上的女孩,开口唤了一声阿七。
“……阿……阿七,是我。”
小厮一怔,这才将目光投向地上狼狈不堪的女孩,只见她正艰难的抬起头,虚弱无力的望着自己。
“婼婼小姐?”
阿七飞身下马,少年见状戒备的挡在女孩身前:“你要干什么?”
“滚开!”阿七怒不可遏将其推开,女孩被他打横抱起,一个飞身又跃上马背。
少年追过来:“喂,你要带她去哪儿!你当真的是 她口中所说之人吗?”
“废话!她是我家小姐!滚开!”
阿七的神情不似作假,女孩被他小心揽在怀里,她似安心了一样,半阖上的眼睛最后望了少年一眼。
而后眼前一黑。
后来,沈婼从阿七的怀里辗转醒来,眼前仍是万里无云的天空,耳旁是马儿疾驰掠过的簌簌风声。
阿七没有带她去找父亲。可她已经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
她只觉好累,想闭眼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发现这一切不过都是噩梦一场。梦醒了,阿爹和阿娘都在身边,阿煜在廊下读书,院子里的樱树开花了,成团成簇的,风一吹,花瓣四散开,宛同雪落。
“爹……”
阿七勒了马绳,将她抱下马,放置在一处僻静小巷的檐下。
“小姐,你先在此处等我,我得先回去复命,晚上我再来接你。”
沈婼攥住他:“为什么不带我去找父亲……”
阿七低头不敢看她。
她仍不明白。不明白风雪中莫名其妙的追杀,母亲仓惶一夜的出逃。还有父亲……父亲刚刚高坐马上,那一身孑然的云淡风轻。
还有阿七,阿七刚说父亲是驸马爷。她忽然忆起数月前,父亲从皇宫接回来一位公主,而后母亲整天以泪洗面。公主从不爱见他们,总是冷眼相望,她只爱自己的女儿,那个女孩名叫寐寐,和她一样大,却拥有这世上无比尊贵的身份。可她很少见到寐寐,但寐寐却经常见到爹爹。
她理不清这其中的因果关系。于是她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了阿七身上。也许阿七说出真相,她的头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痛了。
“小姐,您一定要活下去……”阿七似不忍说出后面那一句。
“小少爷……小少爷和夫人已经没了。”
他说话向来不绕弯子,惊得女孩浑身的血液一滞。
阿煜……阿煜已经死了吗?
“小姐,阿七实话说,您不能回去,杀夫人和小公子的人,是公主!若您回去,公主一定不会放过您的!”
沈婼沉默良久,很久之后,她才哑声问出一句:“阿爹呢?阿爹他都知道吗?”
阿七一下子就急了:“老爷他是迫不得已!”
沈婼还是不太明白,但好像又明白了。
她的目光沉寂而迷惘,声音轻柔的恍惚浮在昨夜混沌的雾里:“是不是阿娘,我,还有阿煜,我们都死了,爹爹才可以娶公主?”
阿七难堪的垂下目光。可难堪一词明明与他无关。可见这场婚约于世人眼里是多么令人耻笑。
“你走吧。”沈婼背过身,不再看他。
阿七站了半响,还是走了,独留下沈婼一个人。冬日的斜阳照进晦暗的小巷,将她孤零零的身影,拉得老长。
是夜。
沈婼拖着半残的腿一路摸回了沈家大宅。
她没有乖乖听话坐在原地等阿七回来。究其原因,而是她不信。
如今自己什么都不剩下了,只剩下条命。是了,她竟然还能活着回来?崖那么高,摔下来那么疼,雪是那么的冷。还有阿煜,他肯定恨死她了。
不知为何,她突然心慌慌的。一路绕到府宅后院往熟悉的狗洞里钻。后院寂然无声,月光流了一地。她钻进来靠墙角坐下,也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莫名的恐惧缠绕在心头。
若阿七,阿七说的是真的,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儿,沈婼痛苦的抱住脑袋,仿佛有无数尖锐的声音在她耳边嘶喊。她流着泪摇头,仍在心底宽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父亲怎么可能会做那样的事!
忽然,远处的长廊传来环佩声响。
接着一串轻快的脚步临近。娇小的身躯披着殷红绒面斗篷,五彩珐琅于月下坠出一片清响。是寐寐,她正朝这边走过来,后面追赶着一群惊慌失措的侍女。
“小郡主!您若出了这门,公主会赐死奴婢们的!”
侍女们惶惶跪了一地,个个都抖成了筛子。却听见寐寐不屑的说:“赐死便赐死罢,反正我今天要出去!”
说完,众人脸都白了。寐寐却不在乎,对她来说,从出生那一刻开始,身边服侍之人从未停止过更换,她从来都记不清她们任何一个人的脸。
寐寐就要推开后院的门,有大胆的侍女起身拦住,寐寐顿时恼羞成怒,她生平最讨厌与低贱的人平视,小小的手扬起巴掌,打过去清晰的响。
“你敢拦我!我杀了你!”
“寐寐!”
一声低醇和缓的男声蓦然打断。
沈易之熟悉的侧影蓦然闯入视线。沈婼眼眶湿热,下意识就要扑上去。可男人脸上那本不该出现的笑容,又令她如芒在背。她想过去,却不敢过去,终是停止了所有动作。
“寐寐,听话,你母亲很担心你。”沈易之缓缓抱起女孩。带着舒心笑意悠悠抚顺她因生气而凌乱的发髻,微笑的神情像个真正的父亲。
寐寐整个人像被塞住了气孔的闷葫芦。她不开心,却也不能在沈易之眼前轻易发怒。
“可以不出去。”
沈易之点头微笑:“嗯,好。”
然后她指了指那跪了一地的侍女:“我要换了她们!一群无法无天的贱婢。”
沈易之面色不改道:“都听寐寐的。”
“我不要你抱,换嬷嬷来!”
沈易之只好将寐寐放下来。很快,几个低眉顺眼的嬷嬷将寐寐接走了。侍女们也依依退下。独留他在院中,默默站了一会儿。
阿七走过来,为他披上墨色的狐裘。沈易之低声问了句:“找到了吗?”
阿七神色一慌,咬牙道:“……没有。”
“那便继续找。”
“可是老爷,她是您的……”
“一日未娶公主,我心难安。”
沈婼怔在原地,眸光和月色一样黯下来。
阿七脸色刷白,仍是不解:“我不明白,为何一定要置夫人于死地,送走不好吗?或者流放……小姐和公子他们还那样小,为何连他们也不放过!”
“阿七,你话太多了!”沈易之冷冷打断他。
阿七低下头,不再多言。沈易之阴沉的目光掠过他,一个想法忽然浮上心头。
“阿七,你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阿七一听,脸色由红转白,瞪着眼睛忙道:“老爷,我这几日一直跟着您,能……能见什么人?”
沈易之笑了笑,手自然落往他肩上,替他拂去灰尘,眼底没有丝毫情绪:“那便最好。”
说完,将手拢进袖子里,转身离去。待两人都走后,沈婼冷汗已湿了一身,宛若溺水一般。无力倒在草丛中,睁着大眼睛仰望天空那一轮硕大的明月。
耳旁又恍惚响起,如同梦呓般的低语。
他们都该死。
是啊,得活下去,得快点长大,得让他们死,得让娘亲和阿煜安息。
这一想法支撑着她扶住墙面站起身,幽暗的面容于月下逐渐清晰。斑驳的血迹衬得少女的脸残忍和美,眼底浮上一层恨极了的水光。
幽火从后院蔓延起来,渐渐形成肆虐的火光。奴仆们聚满大缸小盆的往火里泼水。场面喧嚣和混乱,沈婼擦了擦手心的火石灰,不动声色穿过混乱拥挤的人群向外走。
火势并未延续多久,院子烧了大半,所幸这里荒僻无人,距离前院较远,未惊动大人和公主。
后来院子里的声音她都听不见了。
夜携来刺骨的寒气。长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不时传来几声打梆,听来荒凉。
沈婼走了很久,渐渐体力不支。昏昏沉沉间来到一间门户紧闭的茶馆。她抱着一根柱子慢慢坐下,在冷风中蜷缩着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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