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染月
暖春三月,杨柳依依,风拂湖心乱了涟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蝶鸟翻飞惹人心。
世人皆为这春满人间,红情绿意之境心醉,顾不得担忧在这尘世间,还有人活在生死边界,与城墙外的景象截然相反,已是一片血色与黯然。
“这么长的时间,她还是不肯开口?”冰冷的声音模糊断续地传入她耳中,累累伤痕的痛意终于令那女子恢复了一丝清醒,“将她放开。”
那两条冰冷的铁链,深深陷入了那个女子白净纤细的手腕,满眼的血肉模糊。失去了铁链的支撑,她无力地摔在地上,如一只断翅的蝶,溅起了满屋的尘土。
他缓步停在那女子身边,俯身拉起她的肩头,“颜语凝,我劝你最好立刻就说出玉印的下落,切勿落了你父亲的下场!”他不知道的是,一个女子,整整被鞭打了两天两夜,一旦昏过去便用寒冷刺骨的水泼醒继续审问,弄得如此狼狈和遍体鳞伤,但当她用尽仅有的力气抬头看他时,为何她,眸子里依旧透着那清澈如水与世无争的颜色。
他松开她,匆忙的步子似乎落荒而逃。
杂乱的青丝长发下,她的容颜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依旧似花照水,如柳扶风。听着那杂乱的步子,她脑海里一直盘旋不落的声音愈加强烈:
“瞳漓,下一世,不要忘了我。”
只有她还记得。他握着她的手柔情似水,他折身走向奈何桥,身后的彼岸花依旧血色如海,他的笑容依然温暖如春。可是,轩辕掣,如今,又是谁,忘却了谁。
“漓儿,漓儿......醒醒。”
那女子奋力睁开双眸,眼前一袭白袍的他,是她最熟悉的面孔,她向他伸出双臂,“未央哥哥,你...是来接我的吗?”她开始笑的动人美丽。
今生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去天边月,无人知。
拥有举世才华貌若桃花的女子,问世间谁人不知那尚书府的二小姐,颜语凝。
又有谁人不知,那举世无双的闺阁女子,竟向神明发起“此生非轩辕将军不嫁”的誓言。
那日,他在绽盛的桃花树下,瞧见了那个起誓非他不嫁的女子,踮着脚却怎么都够不上结福绳的树枝,满脸焦急的模样煞是有些可爱。
他悄然走在她身后,抬手拿下她的祈福带,上面是娟秀如流的小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他笑道,“颜小姐竟如此笃定,在下可以值得小姐托付终生?”
逆光里的他,让她娇羞得面若桃花,“公子,你可曾听过,遇子,何幸甚至此?对我而言,公子你便是如此。”
不知为何,此时站在桃花树下巧笑嫣然的她,竟和梦境中血红花海前与黄沙弥漫间向他伸出双手的女子笑得那样相似,“好,但愿颜小姐会做到无怨无悔。”
三日后,少将军轩辕掣向圣上请旨赐婚,于尚书府二小姐颜语凝。
十日后,圣上亲自成全了一份举世瞩目的姻缘。天子赐婚,十里红妆迎娶,亦是如此。
新婚那夜,挑下她的红盖头之前,他最后问她,“你真如此信任我,信我不会欺你,负你?”
“欺我,负我,且在你的一念之间。”
此时的她还不知,他的一念之差便铸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过,将她生生打入不可覆灭的地狱。
他长指一顿,掀开那抹红色,却看到那个极力适应着外界亮光的女子,对自己笑着,如同梦中的那个笑容,温暖如风。
“无论何种结果,轩辕掣,我始终不会怨你,即便你负我,甚至是忘了我。”那时,她是这么说的,“阿掣,这一次我还是寻到了你。”
那一夜,文窗绣户垂帘幕,银烛金杯到天明。
西北动荡,圣上派遣轩辕掣将军平定叛乱。一身铠甲的他走时,她强忍着没有流泪。仅仅是几天的时光,她俨然变成了一个会疼人的人妻。
这一走,却改变了所有。
一月余后,她正对窗欣喜地为他绣着衣衫上的云峦,丫鬟却倏然传来尚书府被满门关入大牢的消息,缘由是参与西北动乱一事。受到惊吓,她顾不得针扎进手指,滴滴血珠流在那新衣衫之上,便夺门而出,冲出门时却被官兵戴上了手链和枷锁。
再见到轩辕掣,已是十日后,在那暗无天日的深牢里,她看见他一身华服,却满身都是疲惫。“阿掣,此次出征你可一切平安?”她深忧着家族的冤情,但却在见到他第一眼后全都如过眼云烟,只求他平安就好。
他眼中的那个女子,被牢狱之灾困得瘦骨嶙峋,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清丽的眸子和对他一如往日的笑容。“我一切安好,你,就没有其他问我吗?”
“阿掣,你明白的,尚书大人一生做官刚正清廉,断不会做出这种勾结外敌大逆不道之事。”
“颜语凝,目之所见未必为真,何况世间纷杂繁多,真真假假,你又明白多少?”他的叹息传入她的耳里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到她好像明白了这一切。
两日后,尚书大人不堪刑罚自缢而亡,颜家一众因连坐被处斩刑。整整几日,她就那么靠着牢栏静静坐着。这一世,自己好似又变成了悲惨的样子。
颜家满门抄斩,一夜屠门。那夜,她被绑着铁链审问玉印的下落,即便,她说自己毫不知情,无情的冷鞭依旧抽打在她的身上,直到她无力开口。最终,即便是这满身的累累伤痕,他都不曾有一下怜惜,只换了他的一句“切勿落了你父亲的下场”。
原来,世之深情,也始终抵不过一碗浅浅的孟婆汤。
“未央哥哥,我想回去了,再看看彼岸花。”她对那一袭白袍的人说。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前世
浮生若梦,别多会少,不如不遇。
她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份,更无万贯的钱财。仅仅是个只知道自己名姓,偶尔可以乞讨果腹的小乞丐。
寒风冷冽的夜晚,饥寒交迫,她躲进那个破庙里。安慰自己,瞳漓,没事的,睡了就不会感到肚子饿了。
那一觉,她似乎睡了好久好久,久到似乎有一世那么遥远。
醒来时,眼前就是那一袭白袍的人,他说,“随我走吧。”
“走?走去哪儿?”
“去看彼岸花吧。”
彼岸花,在黄泉路上,奈何桥前,三生石旁。原来她这一世与凡尘无缘,已走在黄泉路上。
一片血色的花弥漫了整个岸边,如夕阳揉进水中,将水渲染得异常鲜艳,和那无际的黑暗相接,显得寂静可怖。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整日站在彼岸花海前风华绝代的孤独身影,是一名渡魂使。
他极少说话,只是她问时他才答。他说,他叫未央,夜未央的未央。
瞳漓却笑着反驳,“不,是长乐未央,意为永远快乐,没有穷尽。未央哥哥,瞳漓希望你永远快乐。”
他说,彼岸花开,花开彼岸,花开无叶,叶生无花。
她却说,这是叶为花开做出的牺牲。
眼前这个叫瞳漓的少女,伸手拽着他的衣摆,一身素衣,对他莞尔一笑,眼神那么真挚,如火中孤身的水仙,清新而立。曾经令他一度以为,眼前女子的一颦一笑永远都只属于自己。
“你想与我一样吗?作为一名渡魂使。”
“如此便能陪在你身边吗?”
“对。”
“好啊,我会陪着你,让你不再一个人看花开花落。”
渡魂使,每日看尽了世间的悲欢离合与天灾人难,每指引一个灵魂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便是对世间的一种救赎。因此,他们看淡了人世,看淡了情感,也才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渡魂使。
无尽的日子里,她坐在彼岸花海前,不住地问他,
“未央哥哥,你平时都是孤身一人吗?”
“未央哥哥,你也喜欢彼岸花吗?”
“未央哥哥,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做什么呢?我想做一条鱼,那会多么无忧无虑。”
“未央哥哥,你不会笑吗?看,就像这样。”瞳漓一双灵动的眼睛在他脸上扫来扫去,示范的笑容将牙齿全露了出来。
他并不回答,只是用无奈抵挡她的聒噪。直到某一天,这个有些聒噪的女子所说的内容不再和他有关,情绪也不再因他而起落。他才顿悟,这个女子改变了自己多少。
黄沙漫天,兵戎相见。人间西南的一场战役,打得昏天暗地,死伤无数。烟雾弥漫间,那男子一把玄剑深深甩入黄沙里,一身银铠点点红斑。
那时,她就站在他身后,懵懂地看着奋勇杀敌的英武男子,在为身后的每一位将士倒下而心痛,却不为自己新添的血口皱眉。可奈何,敌我兵力悬殊,无论他如何巧用战略兵将,结果都大抵是一场输。
那夜,他怀抱着剑,躲开自己的将士们,蹲在黄沙间独自失声痛哭。那夜,低垂的夜幕像一张巨网笼罩着他,无处可藏,无处可走。他说,他不怕死,只是害怕城破,辜负了城民,辜负了枉死的将士,辜负了父亲,辜负了怀中的这把剑。
她站在他的身后,半透明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想要给予这个男子一些安慰,即使他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血战又进行了整整六日,最终还是人尽粮绝,血染满城。只剩孤零零的他,拼死抵着城门,身上满是血口。敌军重重包围了他,所有的剑向他狠狠地刺去,顿时,他揽着剑的手骤然松开,无力地跪倒在地,那漫出的鲜血染红了银铠,染尽了身下的黄沙。最终,他还是没能守住城门。
再睁眼时,便是一身素衣的女子对他巧笑嫣然。
她向他伸出手,“轩辕将军,随我走吧。”
“去哪儿?”
“去看彼岸花。”
那火红的花海一如往日的孤寂,可怖。
“这就是彼岸花吗?如今倒是庆幸能够见到如此壮美的景象。”
“轩辕将军倒是平静如常,但若见到这景象要用生命的代价来交换,又有何人愿意。”
“今生我可惜无法守护我的城民,下一世我宁为一只鸟或是一条鱼,甚至是永远在这里看着花开花落,只要远离人世间的纷争就好。”
“你竟与我所想甚是相同,那尘世最是复杂,人心也最是难测。”
轩辕掣深深地看着眼前笑语嫣然的女孩,想起那夜自己身后半透明的身影,还是忍不住开口:“瞳漓,那晚,满幕星辰的那晚,站在我身后的人是你吗?”
她却是收回目光,满目的震惊,从他身边迅速逃开。
“未央哥哥,为何轩辕掣在生前便可以看到我?未央哥哥,活着的人也能看到我们吗?”
他却是看着她,久久没有回答。
她依旧拽着他的衣袖,“未央哥哥?”
“嗯?或许,有时命不久矣的人会因为命不该绝而见到环绕在自己身边的渡魂使吧。”第一次,他给她的回答用到也许,也是第一次他如此迟疑地向她解释。
“如此便好,轩辕掣今生孤战沙场,悲惨结果比我更甚,未央哥哥,他是否也能够如我这般留在这儿,别再经历人世困苦?”
“漓儿,如今他只是一抹魂魄,你切勿忘了身为渡魂使的使命。何况他在人世间的历劫未完,你该做的是引渡他过了奈何桥前往下世,而不是仍心而为,不顾人世轮回。”
“好,漓儿明白了。”
眼中她低落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他还是不忍她难过。“好,他可再留三日,到时他必是要轮回转世,继续他自己的命途,这是无人可变更的。”那时的他却不知道,这些话,竟令她因为那个叫轩辕掣的男子的一个诺言,打破了她从前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轩辕坐在花海边的背影,令她想起那晚孤独的悲痛欲绝。感受到她的靠近,他转过身来。“瞳漓,方才你站在我身后的感觉与那晚几近相同,那晚我看到的的确是你吗?”
“阿掣,即使我不懂国家兴亡,将领之责,但我也清楚生前为人时对世事无可奈何,无路可退的悲哀。我只是想给予你一些无用的安慰与力量。”
“但你却不知,那时几近放弃的我,在回头看到你的一刹那,我还是拾回了一切,有了勇气去拼死一战。”他满眼温柔地向她微笑。
“阿掣......未央哥哥说,三日后你便必须转生到下一世了。”
“我明白,一个人的宿命,任谁也无法更改。在生前和死后同样能见到你,我已然庆幸了许多。可是,瞳漓,渡魂使便不可转世了吗?若是可以,下一世,我愿用尽一生守你,不再受尽苦难,可以一世平安。”
“阿掣,为何要如此待我?”
他拉起她的手,“因为,遇你,何幸甚至此。”
风拂着无边的彼岸花不住地摇曳,如那然然的火。他竟对自己说,遇你,何幸甚至此。她顿时不知所然,好似如此之长的时间里,她挨饿受寒过,孤独困苦过,都只是为了等到这个人,向她说这一句,遇子,何幸甚至此。
只因为你的一言一语,从今往后,我步步回首,游走在盛世中,成为最美好的样子,只为潦倒在你眼中。
那日他走时,他站在花海前拉着她,笑着,“瞳漓,渡过奈何桥定是要饮下孟婆汤,我害怕我的记忆抵不过那碗孟婆汤,所以若有下一世,不要忘了我。”
她对他道,好。
他走后,她用尽了一切的力气去寻找转世的办法,却终寻得了一颗灵愿丹。只是一旦靠这一颗灵丹转世,那么这人到最终也会落得一个不得善终的下场。即便如此这般,她依旧义无反顾地吞下了那颗灵丹。
那年,轩辕将军的夫人诞下唯一的小世子,起名为轩辕掣。次年,颜尚书府喜添千金,名为颜语凝。
这一世,我明眸皓齿,你白衣无暇,这一世,我只想陪你相濡以沫,看尽繁华,这一世,我也想对你说,遇子,何幸甚至此。
争教人两处销魂,却非一生一代一双人。
“漓儿,现在便要随我走吗?”
只是经历了一世,不知何时她的唇边多了一抹苦涩的笑,“未央哥哥,走吧,我想念彼岸花,想念在你身边的日子了。”
坟前落花朵朵,眼中满是那人暗色的身影。
“漓儿,只是听了他的一言,你便深信颜家的罪状了吗?”未央指着站在坟前的那人,问她。
“不,如今我只是一抹魂魄了,无论是颜家真的有罪,又或是他故意使得计谋,颜家都终是落得屠门的下场。明白再多,又有何用。”她最后深深地盯着那人的身影,“未央哥哥,我们走吧。”
“好。”
一转身,便是永远的告别。即便,轩辕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即便,他转身看到那抹熟悉的白色背影,满脸的泪痕斑驳,却也都沦为了过往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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