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忆苦思甜
一九六八年九月底，新生入学教育已经顺利度过批斗黑帮阶段并进入忆苦思甜教育阶段。
自九大窑偷鱼事件发生后，一连一排的学生处于一个情绪甚为躁动的阶段。殿尊老师管控大局的能力有多少斤两，大家已初步摸清楚。加之高景汉王鲁军等基本拴在保卫组看押那四个黑帮分子，故他们不经常回班。于是，任三伟左小鹏等闹将开始蠢蠢欲动；史立民王建平白华张晏春，作为第二梯队的重要人员剑拔弩张；而像潘伟谊张行伟等蔫闹者，也不露声色地做着准备。
说实话，那一阶段，王光一刘燕生于洪林和我，还是比较听殿尊老师话的好学生。当然班上的女生还可以，并没有为难殿尊老师。虽然如此，我偶尔能从殿尊老师的脸上窥视出他心中的无奈。其实，殿尊老师已经很努力了，只不过工作的结果没有那么理想罢了。
中午回家吃饭时我没吃主食，只喝了两碗棒子面粥，那天家里午饭主食是窝头。我把窝头全部贡献给弟弟妹妹们。从那个时期走过来的人都知道，那时的午饭能吃上窝头就相当不错了。我之所以不吃午饭，是因为下午忆苦思甜报告后要吃忆苦饭。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少吃一个窝头，那么弟弟妹妹们就可以多吃一个窝头。因此，我对下午的忆苦饭本身就不拒绝，甚至还有些稍许的渴望。
一九六八年的那年秋季，秋老虎肆虐北京城。我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衬衫还是感觉到热，索性就把穿在里面的廉价海魂衫脱下来，把衬衫直接穿在赤条条的小身板上。营养虽不良身板比较瘦，但我自认肌肤白皙，似乎有些高贵血统，这是我引以为傲的，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本人就是草民一个。
召开忆苦思甜大会的时间安排在下午，地点在礼堂。此时老天爷也赶过来配合。远处天际出现了浓重的乌云，然后一团团的滚滚黑云压了下来，好像一场大雨就要降临，间或有轰轰的雷声。我们拿着每个人自己的板凳，顺序排队进入大礼堂。到了礼堂里面，每个排分成两队，男生和女生各一队。坐在我左手边的是兴化西里十一号楼的一个叫王慧敏的女生，模样清俊干练，字写得异常漂亮。我所在的一连一排靠在紧南面挨着大门。一连四个排的北面是二连的四个排。
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都知道，忆苦思甜教育无非是成为模式的三段式：唱忆苦歌、听忆苦报告和吃忆苦饭。待八个班的师生坐毕后，负责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宋老师（她叫啥名字，我至今不知道）起头领我们唱起那首著名的忆苦思甜歌曲《不忘阶级苦》。宋老师嗓音脆亮地开头唱起：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唱！于是礼堂内的三四百人深情地款款唱了起来，好像用众多嘴巴在讲述一个令人心酸、泪融其中的故事。这首歌的歌词比较长，好在我们之前做了准备，曲调比较简单，只是把歌词记熟就可以朗朗上口唱起来了。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仇。千头万绪涌上了我心头，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地主逼他做长工，累得他吐血浆。瘦得皮包骨，病得脸发黄，地主逼债好象那活阎王，可怜我的爹爹把命丧。
不忘那一年，北风刺骨凉，地主闯进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帮。说我们欠他的债，又说欠他的粮，强盗狠心抢走了我的娘，可怜我这孤儿飘流四方。
不忘那一年，苦难没有头，走投无路入虎口，给地主去放牛。半夜就起身，回来落日头，地主鞭子抽得我鲜血流，可怜我这放牛娃向谁呼救？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世世代代不忘本，永远跟党闹革命。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这首歌曲的歌词虽简单，但曲调悲愤激昂，催人泪下。我拼命扯着脖子嚎叫着，当时感觉胸腔中激情澎湃，血流如滾，恨不得杀掉地主老财；同时，歌声委婉，抑扬顿挫，也抒发着每一个人的心声。我斜眼看了一下王慧敏，只见一连串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那好看的丹凤眼中洒落下来。我再扭头看了一眼坐在我后面的任三伟，正看见他从嘴巴里面掏出唾液往眼睛里面抹，好像也是泪眼涟涟的样子。嘿，真是車有車道马有马道。面包，你就装吧！我肯定向王殿尊老师告密！
其实，这首歌的震撼力还是相当强大的，尽管曲调相当简单。几十年后我在卡拉 OK 歌厅里找到了这首歌曲，唱起来还能感觉一九六八年我们进入中学时唱这首歌的感觉。
之后，谢副陪着一个老工人走上台了。他是辽宁鞍山人，他一说话，那一口地地道道的东北话便在礼堂四壁回荡。我隐约记得他的浓重东北方言的开头几句：同学们，当时鞍山铁道东是日本帝国主义占据的地方，那里有一个万人坑，埋葬着我们的兄弟姐妹。东北老工人话音还没有落，窗外传来轰隆隆的炸雷声，接着雨点就噼里啪啦下了起来。老工人继续忆苦思甜：他的父亲是如何做工被砸伤，后来没钱治，死后被扔进了万人坑；他的哥哥和弟弟是如何饿死的；他的姐姐是如何被卖给别人的。说到最后老工人哭了，他接着说道：那时我们的生活真的好苦呀，特别是一九五八年以后的自然灾害时期，我们吃不饱肚子，我吃树根。我们村不知死了多少人呀…… 听到此，大家便哄堂大笑起来。谁都知道，一九五八年那可是解放后呀！此时谢副匆忙跑上台来，捂住了话筒，低声与那位老工人说些什么。我猜想谢副肯定说：师傅，你控诉错了，你可不能控诉新社会控诉共产党呀！一九五八年是在一九四九年后面，这样简单的历法你都不会，是不是脑袋有毛病呀？之后，老工人匆忙结束了他的控诉，狼狈地跑下台去。后来我搞明白了。按照一以贯之的水文资料，所谓自然灾害的那三年，却是风调雨顺的三年。按照彭德怀所说的，那场自然灾害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谢副把老工人打发走了，然后做了总结。谢副强调：我们这些人生在蜜罐子里，我们的生活比万恶的旧社会好多了。美帝国主义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仍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仍然在过着苦日子，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待我们去解放，我们要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解放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人民。
至此，全校的忆苦思甜报告结束，下来就是分排吃忆苦饭了。我们排着队回到教室。此时，雨已经停了，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肺。我越发饿了起来，肚子咕咕叫。中午饭没吃，汤汤水水灌进肚子，几泡尿就让肚子干瘪下来。我热切地盼望吃到忆苦饭。
我们在教室里坐定。班干部刘玲主持吃忆苦饭，她的嗓音不太好，有些沙哑，就让小美女汪波引导歌声响了起来。你还别说，汪波的嗓音适合唱这类比较忧郁的歌曲，这是我的感觉。唱完歌，殿尊老师让高景汉带人去取忆苦饭，说完他也离开了教室。
在等忆苦饭的功夫，我的脑袋也没闲着。我扭头看着白华的眼睛问道：白华，你说强盗狠心抢走了他的娘，你说强盗抢到哪里去了？词作者也没有交待。白华思忖了一下笑着说：如果他的妈妈年轻漂亮，很有可能被地主抢过去当个小老婆！如果他的妈妈不漂亮，很有可能就去当个奶妈或者丫鬟。至于后来咋样了，歌词也没有交待。我还真的不好说！旁边的左小鹏把脑袋凑过来色色地说道：那个地主肯定看上他妈了，回家耍流氓去了！我厉声喝道：左小鹏，你脑袋里都想些什么？怪不得你小子在和平里派出所挂了名！左小鹏急了，他走过来要与我打架。白华挡在我们中间，把左小鹏劝开。
其实，左小鹏这个人喜欢欺负女生，喜欢欺负软柿子。你越硬他越不敢招惹你。我们有一句顺口溜：左小鹏，像弹簧，看你强不强？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所以，对他必须要强，要从气势上压住他。
殿尊老师带着高景汉等几个人抬着一大笸箩走进教室，笸箩里面是绿色的野菜窝头。我们几个不再掐架，开始吃起窝头来。我突然觉得这顿忆苦饭很香甜，也许我的肚子真的饿了。由此我也理解朱元璋的那个关于珍珠粉翠白玉汤的典故。
话说朱元璋要饭到一个农妇家。农妇把剩菜剩饭交给他，饿极之中的朱元璋吃起来非常香甜。于是他就问：这是什么汤？农妇告知这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几个玉米粒是珍珠，几个白菜帮是翡翠，刷锅水是白玉汤。朱元璋一直梦想再吃到珍珠翡翠白玉汤，直到他登基做了皇帝。当他找到农妇并让她再做珍珠翡翠白玉汤时，农妇做出来的就是一碗泔水。幸亏朱元璋看在过去救他一命的面子上没有处死这个农妇。
那时候，我吃忆苦饭的窝头就是这种感觉，肚子饿得前心贴后心，又饥又渴时吃这顿忆苦饭，我觉得太香甜了。事后我了解到，觉得这次忆苦饭好吃的，还不是少数人这样认为。忆苦饭之所以好吃，是因为食堂大师傅在做忆苦饭时用了面麸搀进去，加了野菜，搁了一点盐巴放入其中。
我不管别人的感觉，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那天的忆苦饭我一口气吃了三个窝头。据说，谢副为此狠狠地批评了食堂大师傅：为什么忆苦饭里还要放入盐巴？忆苦饭怎么能做得这样好吃？此后我们又陆陆续续地吃过多次忆苦饭。但唯有这次，是我吃得最香甜的一次。忆苦思甜教育的效果没有达到，倒让我津津乐道那餐忆苦饭，真是罪过呀！
当然，也有人吃不下去，觉得难以下咽，便投机取巧。半个世纪后张晏春回忆说：记得那次吃麸子面野菜忆苦饭，感觉难以下咽。我和面包任三伟还有屎豆史立民便假装大口吞咽，实则用手攥紧一团放到口袋里，课间时偷偷丢在教室后的桃树下。忘记被哪个女生发现后给我们揭发了（不是小松就是刘玲 ）。结果很悲惨，让我们加倍吃，差点就吃吐了！还让我们写了检查。
那时候的忆苦思甜报告，除非是真情流露掉下真的眼泪，否则掉眼泪的手段有两种：一是拿出万金油，抹在眼角，肯定眼泪哗哗流淌；二是就像任三伟那样，从嘴里抠出唾液往眼睛里面抹，也就像泪眼涟涟。
我不知到王慧敏同学，到底是否属于阶级仇民族恨的真情流露呢？反正我看见她的眼泪确实是顺着她的丹凤眼的眼角流淌下来。半个世纪没有见到这个漂亮的小女孩了，现在也是奶奶级别的老人了。对了，她还有一个外号，是左小鹏起的，但我一定要保密！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再过半个世纪，我们都要变成宇宙中的尘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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