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石声的博客:我的档案(2)文革
(2011-04-18 09:08:42)
1966年读小学三年级,文革开始,造反派先是斗当权者,当权者称为“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但革命发生内讧,分成两大派,一派叫“九一五战斗团”,大概是9月15日成立的造反派,原本是浙江水产学院学生组织,头头薛鲁生,后来队伍扩大到社会,叫“”红色暴动“;一派叫“暴动联合会“,简称“暴联会”,头头是方剑文。文革开始的”两派的较量从文斗迅速过渡到武斗。大小战斗在地面、海上或山头展开。
舟山武斗惊动中南海,毛主席批示“照办”的中共中央委员会发布“七.二三布告”,要阻止革命造反派的“暴动”,说两派都是革命群众,要“大联合”。于是两派都成立了“革命造反联合总指挥部”,但终究没有联合,只是“红色暴动”一派改叫“舟联总”,主要在定海和沈家门城关内活动,自称为正宗造反派;“暴联会”一派改叫“舟总指”,以广阔的渔农村为根据地,造反派称之为“老保”。
造反派对另一造反派的大批判"七二三"布告后,双方仍争斗不休。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两派都在同一个领袖统帅下,听着同一句最高指示,唱着同一首红色歌曲,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双方搏得你死我活,武斗越演越烈,混乱与恐怖不时会从街上传来。我的学生生涯已经处在战时状态。在教室,听零星的枪声已不在乎,机关枪声猛烈时,会偶尔从窗外看去。
学校里有座三忠祠,原来供奉的是鸦片战争中将军级的历史人物——三个总兵。文革开始,三个总兵被当作菩萨砸掉,菩萨是被当作“封、资、修”三清理的头号清理对像。祠堂空荡荡,是学校里唯一可以打乒乓、打弹子,甩三角的地方。等三个将军再有了祠堂时,那是三十年后的事,那时我不仅与学校无关,与文化单位无关,与工作都无关了。而且那时的将军,连同祠堂都被迁出了学校,“请”到叫竹山门的一座山脊上,高高的山上,市民难睹保卫定海城的英雄。
那时,中学学生戴上“红卫兵”袖章,罢课闹革命,小学生也开始也以大哥哥为榜样,以“红小兵”之称,来保卫红色江山,保卫毛主席。那个时候不挂红领巾,以加入“红小兵”为荣。当然,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子女,排斥在“红小兵”之外。
读书不用考试,课也是上上停停,在乱局中挨了一年多后,学校终于全面停课。我读了三年半书,算是小学毕业。全民“闹革命”,所有学校从1968年秋天一直停到1970年秋天。中央有个“闹革命,促生产”的文件,要去造反就去“闹革命”,反对者就以“促生产”之名抵制,反之,也一样。但革命战胜一切,革命第一,生产其次。由于父母都卷进东风浩荡的洪流去,学生自由得像流浪儿,终日在社会上厮混。我与伙伴们也一起在院子,在弄堂,在街上,在田野上窜来窜去。但很多时候我帮母亲一起去父亲单位打零工,我干的活就是在码头装卸货物时推小车。记得那年卸水泥,我被派到一个战备山洞口去干活,在一个陡坡上来回往复帮大人推车,半天分了二角四分。这是我第一次独立打工,那年我很可能不足14岁。算是童工。
文革二年初春,“九一五”组织了一次声势浩大上万人的游.行,叫“二一七”(游.行那天是2月17日),队伍中有各单位造反派组织的旗帜,旗帜上的名称还记得叫“风雷激”“云水怒”什么的,后面都缀以“革命战斗队”或“革命指挥部”的称号;还有一些旗帜由好看的女人扛着,旗帜上写着:什么什么的毛译东思想宣传队。
游.行的人都举着小红书(毛主席语录本)高呼口号。我当时挤在观看的人群中,对队伍中表现出来的热血劲与豪迈之气,神往得不得了。回来后,就在家里的木板门上,用小刀深深刻上“九一五”三字,这是我在发现此份档案前,留存时间最长的笔迹。从此,我在情感上站到了“造反派”一边,巴不得叫“舟总指”的老保派被消灭。
第一次大规模武斗是在定海郊区东湾发生的,二派动用机枪和手榴弹,死伤几十人。那仗打后,各种武器亮相。造反派武器主要来自舟山海洋渔业公司,定海农机厂也开始制造土武器。老保派被逐出城关,也不示弱,以农村为根据地,打开各乡镇民兵武器库,枪支和手榴弹加起来比造反派还多。老保派发动农民,以农村包围城市。1969年夏天,几乎攻克城关。客轮全面停航。城关人纷纷逃离定海,大批渔船和渔民载着定海人去宁波避难,乘不上船的逃往乡下。
那时节,父亲作为“舟联总”造反派队员在战斗。我与母亲,和几户邻居的全家老小一起往青垒头方向逃难。我很晚才知道有“难民”一词,我们当时处境正是名符其实的难民。在靠青垒头油库山岬处,一个不知叫什么地名的几户人家收留了我们。我们就睡在堂屋的泥地上,往枪声不断的定海方向看去。母亲很担忧在城中的父亲。后来据父亲说,他不在前沿,只是守在舟山旅馆四楼,顶楼有12.7高射机枪,那是定海城关中心最高的制高点,外围如果失守,跑还来得及,因为父亲的单位是航运局,有几艘船专门用来最后撤退。
1968年3月8日,老保派向定海城关发动总攻,一个叫张什么武的老保头头带领他的“部队”想夺占郊区的定海农机厂,想在此攻入城关。就在厂外的茭白地与“守军”发生枪战,“守军”是舟山中学”3211战斗队”,一个绰号叫“老瘪嘴”的队员将正在指挥的张首领一枪击倒。守方造反派兴奋地惊呼“打中了,打中了!”战斗队一女学生速凑向射击孔观望,被厂外的一飞弹迅间击中埙命。这场景犹如多年后唯一一部反映文革武斗影片《枫》中那位被战死的女中学生。美丽的生命,如枫之飘落。
指挥官被打死,攻城的老保派撤退。后来造反派被军管会拿下失势,张被称为“烈士”,葬在烈士陵园。此墓现在还未毁,也是奇迹,据说许多文革“烈士”也葬在那里,如果真是舟山的文革墓群,那绝对是文革历史文物,要保护了。张什么武所在的原来一家海上运输公司,文革后期为了纪念张,改名叫“要武公司”。
再说一下,定海西效的农机厂是造反派重要据点,也是守卫城关的最前沿阵地,被誉为坚强的红色堡垒,在文革中名气很大。当时武斗战死的定海城关人,都有着像一百多年前保卫定海三总兵一样的荣誉与传说。那时参与武斗的人都不太会使用武器,有一次父亲单位的一个人在摆弄枪时走火,子弹射到自己的腿上,结果大出血而死。
武斗中死去的人后来传来了“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高指示,情势有了缓解。最高指示就是圣旨,经常有毛译东的“最高指示”传达。指示往往从晚上8点半中央新闻联播中传来,二派都会连夜传达,如此,半夜经常会有鞭炮锣鼓,以示庆祝。睡在床上,一听到锣鼓声,父亲说,新的最高指示来了。
老保派总算没有攻进定海城关,但来往交通还是被封锁。有一次舟渔公司一条铁壳渔轮乘着夜幕,从平阳浦驶往定海。驶到老契头时,被守候在海边一座山头的老保派发现,用小钢炮轰击。一颗炮弹落在驾驶室内,当场炸死三人。第二天早上,造反派把尸体与船弄到拖车上,在定海城关街上进行大规模复仇式游.行,扬言要"踏平老契头,血洗舟总指"什么的。我在码头玩,爬到那艘被炮弹击中的渔轮上,驾驶室里一片惨状,还有模糊的血肉粘在四壁。
文革四年秋天(1969年)运来一船尸体,说是虾峙岛武斗被打死的。一字摊在定海码头上。我数了数共有17条。尸体被洗过,大都裸着,有的眼睛还张着,雪白的肚子上、胸口上都有洞洞或横切的伤口。死者大都是在投降后被刀捅死的,武斗中的俘虏是用不上提取口供,投降也难逃脱厄运。
舟山剧院广场,80年代初改叫人民广场,后在广场上搭建小商品市场,二十世纪初改建后又叫文化广场跟着父母去舟山剧院广场参加过各种大会,一般是庆祝最高指示或批斗坏人这二类大会。如是后者,会场开始时,先是要作一番“东风吹,战鼓擂”,或者是“东风浩荡,凯歌阵阵,全国形势一片大好”的激情表达,接着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还在走”,然后列数被批斗者的罪状。台上的人报一次走资派的名,押上台的走资派就会被揪着头发,仰脸一下示众,其余的时间随着大会的一次次高潮,身后的看押人员就会一次次把走资派的头往下压。
大会结尾,所有义愤填膺的人要手举语录本,高喊口号。口号的程序是,首先要打倒最高走资派,从刘邓陶开始;接着是省里的走资派,谭震林、江华什么的;然后再来一次地方走资派,王裕民、亓星晨什么的,打倒后一般还要说踏上一只脚,叫被打倒的人永世不得翻身。愤恨之声夸张到极致。最后才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毛主席革命线胜利万岁,战无不胜的毛译东思想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是喜庆大会,要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声浪要一浪高过一浪,要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才能到位。
如此情切切的程式,后来也一直延续,比如文.革结束后的十年,任何文件开头或会议开始时总是要“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来……” 再一个十年后,就是“邓.小平南巡讲话以来……” 再往后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就是“三个代表以来…科学发展观以来…和谐社会以来…” 所有的官方文章、报告都离不开这些“......以来”,好像没有“......以来” 就找不到北似的。
有一次,一熟人问我儿子长得怎样。我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儿子长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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