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座霓虹的都市都少不了这么一些人。在别人准备入睡的时候结束一天的工作,拖着习惯性疲惫的身体,走过熟悉的街道,循着空气中浓烈的烟火气息,来到拐角处的大排档,找一个没人的位置,四仰八叉地坐下,然后冲着炭火炉前穿着裤衩背心人字拖的中年胖大叔喊上一嗓子:「老板,十个羊肉串,两瓶哈啤!」
老板没有转过头,双眼忙着照看他面前的烧烤和炒菜,很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人太多,等等!」。然后就会有个阿姨走过来说:「今晚出来得迟了,炭炉都还没热透,手忙脚乱的,你别见怪。」
当然,没有人会见怪。来过多次之后,都会知道,这位浑身上下油腻腻的老板实际上面冷心热,烧得一手驰名附近的烤串。有时候客人没那么多,他还会跟你聊上两句,趁着老板娘不在,说说年少时的风流史。
须臾,熟热的食物夹杂着冰冷的啤酒一起下肚,看着行人渐渐稀少的街头,一丝若有若无的眩晕悄悄爬上头顶,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桌上的食物越来越少,夜越来越深,周围却逐渐围起了各色人等。大多数时候,听听各人的聊天内容,看看他们各自的穿着,就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是干什么的。但你依旧会装作漠不关心,依旧坐在自己的角落,静静地看着。相互没有交集,没有谈话,像是在宣泄着白天满满的社交压力。待杯盘狼藉之后,各自散去,仿佛从未见过一样。
这样的日子久了,你就会发现,有那么几个人每天晚上都像自己一样,准时出现在这儿。那三位总爱大谈巨额融资的创业小伙,吃个酒足饭饱以后,继续回去加班;准时从洗头房下班的姑娘,每晚都会来打包宵夜回家,等候的间隙跟老板聊上几句可有可无的片汤话;还有那几位附近工地的民工,菜吃得少,却爱喝啤酒,地上的瓶子东倒西歪,不断发出玻璃碰撞的声音。
相比每天规律见到的人和发生的事,在深夜的街头,意外的人和意外的事总会更多。一言不合便掀翻桌子动起手来的花臂大哥;电话里聊着聊着便大哭起来的年轻姑娘;夜不归宿的情侣正在为他们的下半场蓄积能量;呼啸而过的警车缓缓掉头,车上下来一个腆着肚子的胖警察,跟老板要了几串腰子带走。所有的人都相互不认识,但又因为都是这个黑夜的一部分,所以莫名地增加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联系。心里头会不知不觉感到亲切,尽管可能五分钟过后,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
遍布城乡各处的大排档和烧烤摊,应该是最贴近当代中国人生活的深夜食堂了。这里很低端——几张折叠桌椅、一辆装着炭炉和食物的三轮车、一张或有或无的塑料篷布,把这些家伙什统统展开,就是一家流动的深夜食堂。这里不干净——空气中的尘埃、过往车辆的尾气、中年老板身上的汗珠,与食物交织在一起,被吞咽到肚子里去。甚至这里还不安全,但对于那些每天品尝着艰辛,却依旧努力生活的人来说,这里却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心灵慰藉。这股人间的烟火气,是每一位深夜不眠人的寄托和高贵。
唯独在深夜,在一个周围全是陌生人的环境里,这些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才能尽情放松自己。不用管白天里的柴米油盐,不用管老板的斥责,不用戴着重重的面具,暂时放下生活的压力,只是喝完面前的啤酒和吃完面前的烤串。待又一个黎明到来之后,回到自己的角色,或穿上西装,或穿上短裙,继续努力生活,努力工作。所谓深夜食堂,所谓治愈,大概如此。
食物对人心的治愈,中外皆同。但长久以来,中国人对于吃这件事便有着一种独特的执念,与追求食物的精致和细腻相比,他们更看重的是饮食过程中的感觉。中国人喜欢吃热食,所以他们会觉得西餐过于清冷,他们喜欢看着大盘菜上面冒起的白烟,喜欢让热乎乎的饭菜温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中国人吃饭时习惯三五成群,讨厌一个人的孤独,他们看重饭桌的气氛,越是吵吵嚷嚷,越是觉得有味道。
所以,他们并不需要在餐桌上大吐苦水,因为食物本身就已经是最好的药物。他们也不需要一个看似洞见悲欢离合、冷暖人生的性冷淡老板,时不时地给你灌上一碗无味的鸡汤,粗俗、不修边幅的老板形象更加符合我们的一贯认知。
中国人低调、内敛,不习惯向别人倾诉,而且很多的事情也没办法说出来。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希望,身边坐着二三好友,吹着大小刚好的晚风,聊着不着边际的大话,桌上堆放着零乱的还沾着肉沫的竹签,嘴里吸吮着小龙虾的汁液,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然后,你就会觉得,即使生活再难,也是可以坚持下去的。因为,在夜里,还有这么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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