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名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
——《山海经》
孟婆死后千年,忘川沿着忘川河顺流而下,去寻找生死尽头所在。
途中,忘川河上漂浮着的等待转生的万千魂魄里,一个男子拦住了她的去路。忘川见过的魂魄多了,而这男子,已是万岁高龄,应是上古的人,却仍然徘徊于轮回关头,不死不灭。
“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男子已没了躯体,只一抹纯白的光闪耀在忘川河上,极淡的,近乎透明,好像马上就要散去。
忘川掬了一捧忘川水,就着手喝下,润湿了唇舌,好奇地打量他。
“在下精卫,乃上古岱屿人氏也。”
“精卫?精卫不是那只填海的鸟儿么?”忘川打断了他,上古的事她知晓的甚少,那是孟婆一代人的回忆了,而孟婆又极少提及从前的事情,忘川只在地府来往的鬼魂口中听到过一两句关于那个神魔时代的故事。
男子顿了顿,语气变得悠远怅惘:“那只鸟儿……名叫女娃,是神农炎帝的幺女。她被海浪吞没的时候,都还没有成年,只是个小姑娘。”
忘川听出了点故事味道,在忘川河畔席地而坐,挥手让忘川河上其余奔波着的魂魄安静下来,兴致勃勃地让他继续。
“上古五座仙山,岱屿、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山之根无所连箸,常随潮波上下往返。我是仙山岱屿的守护者,从诞生之日起,我的使命就是守护岱屿。”
“神农炎帝是我的熟人,每一天他都要到东海指挥太阳升起。有一天他跟我说,他的幺女女娃想要来东海玩,希望我陪她,我答应了。”
“女娃来的时候,叽叽喳喳地围着我问这问那,很调皮,对什么都很好奇。岱屿上的神仙寂寞惯了,都很喜欢她。”他停顿了很久,才补充道,“我也是。”
“女娃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喜欢穿着小红鞋奔跑,喜欢在发髻上插花,喜欢看着太阳从东海升起……她每天都来岱屿,和炎帝一起,骄傲地看着阳光普照、鸟兽欢腾,告诉我说,她很自豪,因为大地的光明与温暖都是她的父亲带来的。”
“女娃有伟大的梦想,她要成为最勤劳的神仙,以后每天替她的父亲跑腿,来东海接太阳,为大地带去光明与温暖。于是有一天,她听说了太阳升起之处——归墟,嚷嚷着要去归墟看看。”
“可是她太小了,太阳升起之处炎热异常,炎帝不带她去。”
他的声音带了点微微的笑意:“可她就是小孩子心性,越是不让,就越是好奇。”
忘川凭借自己听过的寥寥几本话本子的经验,隐隐觉得故事应该到了转折点。她俗得很,喜欢大团圆的结局,可是现如今,看看这个万岁的神仙,形单影只地徘徊在轮回口,不用猜也知道,这是一个悲剧。
女娃来东海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她不再频繁出现于五座仙山上,而是常坐在海边,望着东海出神,从日出到日落。
常陪伴在她身边的是精卫,精卫给她讲了很多上古的故事,而这些故事里,归墟是所有神魔寂灭之后的归处。女娃越发好奇,更想要去归墟一探究竟。
有一天,炎帝指挥太阳升起之后,乌云布满了天空。天色暗沉,风雨欲来。那一日,女娃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东海畔。
史册记载,上古历九千八百七十四年秋,归墟异动,东海沸腾,日出三日未归,仙山陨灭,死伤无数。上古时代从繁盛走向衰亡。
那一天,女娃乘着一叶扁舟,只身涉东海。途中,归墟引起的东海巨浪掀翻了她的小船。女娃不识水性,坠海之后挣扎着浮出水面,又被滔天巨浪吞没。
她年纪虽小,但好歹是炎帝的血脉,原本那海是溺不死她的。可那天,归墟的异变震动了天地,太阳升起之后,长达三日未回到归墟,天地失衡,东海的浪翻滚了整整三日,吞噬了岱屿、员峤两座仙山。
而作为仙山守护者的精卫,那天却不见踪影,没有和岱屿同生共死。
在发现女娃没有出现的那刻,精卫立刻幻化出原身——霜鸟,展翅向东海深处飞去。
在滔天的巨浪中,他找到了不断挣扎又不断被吞没的女娃。
在闪电雷声中,他避开巨浪,俯冲向下,迅速救起了奄奄一息的女娃。
在他的脊背上,女娃紧紧攥着他的颈羽,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精卫,精卫……”
他们穿梭于狂风骤雨之中,紧紧依偎在一起。
无比依赖,无比珍重。
归墟异动结束之后,太阳重现于天地间,世间万物重回旧轨。
炎帝在东海边接回了女娃,那时候,女娃已经昏迷许久,只紧紧攥着他的羽不肯松手,最后扯下了一羽,才从他背上下去。
炎帝带着女娃离开后,精卫接受了天地的惩罚。
作为岱屿的守护者,擅离职守,致使仙山陨落,他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岱屿归于归墟,而他,也将归于归墟。
归墟,实则为天地之间一条巨大的裂缝。传言说,纵身跃下之后,永远到不了尽头。那是无边无际无垠的时空,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
精卫站在归墟入口,纵身跃下的瞬间,看到了女娃乘云而来的一抹身影——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女娃。
在归墟无边无际无垠的时空里,他丧失了五感六识七情,自然也不知道,归墟之外,女娃曾经想要追他而去,像他救她一样救回她的精卫。可是天地自有规则,归墟不要她。
她在归墟入口徘徊了百年,偶然间听闻,只要将归墟填平,那么归墟时空内的一切就会回到世间。
想来,那不过是人家劝慰她的一个借口,却被她当作了唯一的救赎。
后来,归墟入口处的女娃不再徘徊了。东海边出现了一只鸟,通体纯白,引吭高歌,唱着天上地下的歌谣,不断奔波来去,衔来树枝沙石丢向大海。
再后来,不知道过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所有神魔都寂灭了,日转星移,天地间不再有人记得女娃。只有东海边,那只鸟儿万年千年如一日,衔来树枝沙石,一遍遍丢向大海。
她不再唱天上地下的歌谣,她的嗓子早就坏了,只一遍一遍发出同一个声音。
海边的人们把她叫做精卫,因为她只会发出“精卫”的声响。
这一切,精卫没有亲眼看见,而是在离开归墟以后,听忘川河上奔流着走向下一个轮回的魂魄们提及。
神魔寂灭,上古时代陨落之后,归墟的裂缝化作了一片东海之外的汪洋,名为无量海。精卫的魂魄从归墟的废墟之中升腾而起,与无量海中的万千魂灵一道,进入忘川河,顺流而去,前往轮回。
在听闻东海畔精卫填海的故事之后,他徘徊在轮回入口,整整万年,依然没有等到他那执着的傻姑娘。
“忘川姑娘,我知道,你能穿过轮回口去往忘川河的尽头。如果有一天,你经过了东海,看到了女娃,能否替我带句话给她?”精卫的故事讲了许久,这似乎耗了他不少精力,漂浮着的魂魄越发透明。
忘川看着他,缓缓点头:“你说。”
“精卫当年,粉身裂骨瓦破玉碎皆无惧,泅海而去,去接回我的心上人。所有果皆有因。如今,这场梦该醒了。”
这声音透着苍茫,在地府暗红色的天空下,显得悲壮凄凉。
死生契阔,这世间,执念最是难堪。
忘川河源于无量海,奔流而去,载着万千魂灵,前往轮回,生生不息。
而忘川河的尽头,亦是无量海。所有不能够再进入轮回的魂魄,最后都将归于无量。生于天地,死于天地,维护世间的平衡。
当忘川终于来到东海,寻找那只唱着“精卫”的鸟儿时,这世间,早已没有人听闻过它的歌声了。
但忘川相信,精卫鸟一定还在,不断衔来树枝沙石投入大海,或许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却始终重复着动作,重复地呼喊那个名字,希望有朝一日,大海被填平,她的精卫重现人间。
忘川寻遍了东海而无所获,泅海而去,前往无量海。
在东海与无量海的边界,一座有着悬崖峭壁的孤岛上,忘川见到了一只文首、白喙、赤足的鸟儿,站在崖壁边缘,四处寻找着树枝沙石,间或发出一声啼鸣。隐约像是精卫。
她飞身而去,坐在悬崖边上,看那鸟儿奔波着,不言语。
而那鸟儿丝毫不惧她,自顾自地衔来石子,丢入崖下的大海。
海风呼啸,海浪拍打着崖壁,恍然于万年前的仙山,她与他并肩而立,看云生日落,天地风起。
“女娃,精卫已不在归墟了。”
那鸟儿顿了片刻,偏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脑袋寻找石子。
“女娃,精卫在轮回口等了万年,想要和你说一句话。”忘川不再看她,望向无量海与天地的交界,慢慢将精卫的话复述出来,“精卫当年,粉身裂骨瓦破玉碎皆无惧,泅海而去,去接回我的心上人。所有果皆有因。如今,这场梦该醒了。”
话音落下,一阵风来,海浪声盖去了一切声响。女娃停下了动作,安静地站立在峭壁上,许久,猛地发出一阵悲啼。
在那尖利悠长的啼鸣里,忘川最后一次听见了“精卫”。
天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像纯白的飞舞的精灵。忘川第一次看到雪,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又转瞬消融于掌心。
那只鸟儿振翅飞向高空,在空中盘旋低鸣,轻身化羽。
羽毛与雪花一起坠落,落入忘川还未收回的手心。晶莹剔透,纯白轻柔。冰凉的,像是雪,又像是霜。
听闻,归墟异动的那一年秋,精卫入归墟,女娃飞奔而去,只抓住了他的一片羽翼。
归墟的火从入口处喷薄而出,舔舐着洞口,女娃身处烈焰之中而不自知,只放声恸哭,其声悲切,天地动容。
精卫留下的那一片羽在火中闪耀出光芒,在那光泽下,炎炎归墟,顷刻间附上一层白霜。
女娃停止了哭泣,握住那片霜羽,仿佛看见了精卫,只身赴刀山并火海走南且闯北,粉身裂骨瓦破玉碎皆无惧,泅海而去,去接回他的心上人。
精卫,我自甘引吭裁身以归去,赴你万年前未曾说出口的一句诺言。
轻身化羽,相忘于江湖。
掌心的那一片霜羽,闪烁着微光,轻得感受不出重量,却是冰凉彻骨,在人间秋末冬初的时节,万里白霜,不知为谁而来,又要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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