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间农人,耕作,收获;收获,耕作,他也不普通,一生半床为书,天天阅读。
那一年,他受了重伤,七八天吃不进任何食物,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从手术室出来后,我问他"想要什么?"他说:"带几本书,还想吃面包。"我目睹医生揭开纱布换药,汗珠如泉眼般从他头上冒出,因为太疼,扳着床沿的双手青筋暴出变了形……不忍心看,我背过身。医生走后,他翻开一本书,面色平静地读着,我夜晚醒来,又见他披衣而坐,借着走廊的灯光静心阅读。原来,他疼得睡不着又不愿呻吟影响我,就起来读了一页又一页的书,这是他对抗疼痛的方式。
身体稍有好转,他就拄着双拐,艰难地挪动身体,去书店买书。病友们都说他真是一个怪人,每天除去饮食起居,医生查房换药的时间,都在读书。肉也不吃,省下钱就去买书,病友们都戏谑他这么刻苦是不是要当大学教授,我无奈的笑笑。
住院几个月攒下一摞书,执拗的他不许我卖,说:"读书就是生命的美容,回家你可以好好读读,重点段落我都勾出来了。"
毕业五十周年同学聚会,他拿着一本书就去了,同学们打麻将消磨时间,他在一旁读书,任凭四周喧嚣与欢笑,用现在流行的话概括"惟阅读与欢乐不可辜负"。
这个随时不忘阅读的人就是我父亲,小时候的一场病夺走了他大部分听力,但刻苦的他自从学会认字后,就与书结了缘,一辈子嗜书成魔。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读过高中的他,原本有机会端公家饭碗,但造化弄人,他去教书听不清学生的提问;去做乡村邮递员,又因为听不见被辞退;出门做菜生意因为听不清找错了钱;去打工因为听不见没有人愿意和他搭伴合作……最终他成了一个在土地上刨食的农人。每一次遭遇的沟沟坎坎,每一次梦想的破裂,不得志的他一定很失落,很痛苦,但我相信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他的满腹辛酸遭遇到波澜壮阔的故事后,英雄美人、帝王将相、城池兵马、刀枪剑戟、时运玄机都是他的忘忧草。他忘记了命运的不公和生活的磨难,得到了他要的理解和接纳,拥有了他驰骋的天地。尽管天色明亮后,世界依然,但书中的盛宴让这个听不见多少声音的农民的世界活色生香,生动异常。
一年之计在于春,每年大年初一,他会让全家人在家中读书,任南归的家燕在头上飞进飞出,嘀啾呢喃,见证这不一样场景。
干活休息时,他总会拿本书坐在田边读,读着读着就忘记了时间耽误干活,因为这没少遭母亲埋怨。
年纪大以后,父亲一坐下就打瞌睡,但一拿着书就醒了,政治、经济、文化、地理,只要有字,他拿着就读,一读就是半宿,桃李春风的初春,淅淅沥沥的夏夜,狂风肆虐的秋午,滴水成冰的冬晨,他从没有放下过书。
不抽烟,不喝酒,不讲究吃穿,没有任何娱乐的他为了买书,曾偷偷的攒过私房钱,被母亲发现后,他呵呵的笑笑。后来又开始捡破烂——塑料瓶、硬纸板、水泥口袋、旧报纸……,在他眼里都是能换书的钱。
他最喜欢的书是《三国演义》,其间故事更是烂熟于心,干活时,他会兴致勃勃地讲起三英战吕布、过五关斩六将、舌战群儒、隆中对等故事,我们边听故事边干活,故事讲完收工回家,邻人总是羡慕地对母亲说:"你好福气啊,随时带着移动评书机。"
也有人笑他迂腐,说你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会吃,不会喝,又换不成钱,但他从不在意,认真地对孩子们说"人活一世,应该有点儿书卷气。"
我问他:"什么是书卷气?"
"书卷气就是要从书里提炼出静气、秀气、大气、文明气来对抗傲气、娇气、粗俗气和小家子气,书卷气艳于西子,秀于百卉……"这是他的回答。
青春期女孩儿总是爱美的,那时我爱臭美,偷学明星的穿衣打扮,为了露出性感的锁骨,故意把衣领剪个洞。妈妈让他管管我,他翻开张潮的《幽梦影》读到:"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头,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读完别人的言论,他又意味深长的说,一个时刻不忘学习,不忘为自己注入新鲜血液的女子,才是最美的女子。记忆中父亲从没有打过我,总拿着书为我们讲故事、说道理。故事里的诚信、勇敢、义气、智慧早已潜移默化融入我们的血液中,即使岁月远去,温暖依旧。
那一年向父亲倾诉生活的小城太偏远,生活太枯燥,他淡淡地说:"土地可以贫瘠,思想不能贫瘠,视野不能狭窄,多读读书吧,尽量在有限的空间里生长出更多可能,让贫瘠的土地开出花。"
时隔多年,在为生活烦恼,为工作忧心之余,我也时常捧着一卷书,慢慢的读着,阅读陪我走过一个个看似走投无路的绝望当口,在每一次撑不下去时总有书中主人公跳出来在一旁喊着"加油",在生命的磨难里惊觉父亲的话说得那么对,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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