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牧小晴来到一家我常去的餐厅。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穿过透明的玻璃,落在靠窗的餐桌上,照亮空气中微尘,也照亮了对面牧小晴微愠的脸容。
“你干吗不高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发现牧小晴早已把她那份午餐吃完了。她的面前就是一个空碗,而我面前的那碗饭还没有动过。
“不就是丢了一支笔嘛,犯得着这样茶饭不思?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我赔你一支总算可以吧!”牧小晴双手前抱,眼神中的不满更加明显。好像我丢了笔只是我自己的不幸,而我却将自身的不幸扭曲成她的责任,她才是无辜的受害者。
“别误会,我心不在焉只是因为在想小说的剧情,丢笔的事情我早就忘了。”我连忙端起饭碗开始吃午饭。
牧小晴负担全无,神色变得如同眼前的阳光一样明朗。她一下子来了精神,问了我很多关于那篇小说的问题。我把新的故事大纲讲给她听,她听得津津有味,两眼发光。让我感到意外,那部旧小说很多情节她记得比我还清楚。她还跟我讨论了不少新旧内容上的对比,不时让我激发出新的灵感。
在写作配合上,牧小晴和林雪儿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一如她们两人截然不同的个性。牧小晴生性随和,对什么事情都感到无所谓,在她的眼里没有绝对的好坏。“随便,没有区别,都不错”是牧小晴的高频用语。
在小说创作中,牧小晴不对我的想法作出批判。她也会指出其中不感兴趣的地方,但并不要求我要作出修改。她常对我说,她不喜欢的地方未必别人不喜欢,只要我觉得那样写有趣,就应该保留下来。
林雪儿的控制欲很强,她总是要求我按她的意思去写,就连故事大纲她也为我设定好。这是我最难以忍受的地方,我连故事的走向都无权控制,这算什么小说创作?
如果我的写作需要一位“军师”,那么我更愿意牧小晴担当这个角色。她不一定能指导我写出“成功”的作品,但可以让我的写作过程更加有趣,这更加符合我的写作意愿。
不知不觉我跟牧小晴又讨论了一个多小时。我把午饭吃完,把笔记整理好,感觉肉体和精神都达到饱足。
牧小晴双手支撑着下巴,以不怀好意的目光,故作天真的口吻问了我一个闹心的问题:“李维,你到现在还留在这城市,是为了等林雪儿回来吧?”
“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吧。”
我觉得她在我的眼神里看到心虚,她眼睛里的笑意又浓了一些,流露着一副“小样,我就猜到是这样”的自信。
“怎么,有问题么?”我端起水杯,假装喝水,视线闪到一旁,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直到现在林雪儿还是我心中的痛,明知道跟她在一起只会痛苦,但又舍不得她离开。
我知道自己喜欢的并不是真实的林雪儿,而只是活在我精神世界中的那个她。镜花水月,一触就碎。
我怀念的,还是高中时代的那种相伴。看见她的背影就能感到心安,看见她的笑容,就像面对空旷的月夜,辽远的星空。在我心中,她就像寂夜远山中的一座灯塔,从遥遥相望中获得温暖。
“她不会回来的。”牧小晴嘀咕了一句。
“凭什么这么肯定?”我把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啪的一声,杯中的水溅洒了出来。餐厅周围的食客向我投来疑惑又惊恐的目光。
“女人的直觉。”牧小晴不为所动,身子前倾,长发流动。她的脸藏在黑色瀑布之中,眼神透澈。
接着是沉默的交锋,在安静之中,我只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李维,别等她了,她不会回来的。”说完这句话,牧小晴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我依然沉默坐在窗边,看着牧小晴走在阳光和清风之中,那长发飞扬的背影像极了我记忆中的林雪儿。
我缓缓抬头,让明媚的阳光直刺双眼。
什么时候我的精神世界也能像此刻的现世,阳光清朗,清风徐徐?我要怎样才能再找到那样一道光,让它穿透我心中的乌云?
我在小公园坐了很久。在旁人看来我大概是一个神经病,在晴天烈日下暴晒了一整个下午。
当夕阳的光亮在天边完全消散,我轻轻对自己说:“接受现实吧李维,林雪儿不会再回来了。”
我再次想起那一天分别的情景,林雪儿决绝的背影早已暗示。只是我害怕重归孤寂,倔强地欺骗着自己。
我是有多害怕孤独?
追求爱情也好,投身写作也好,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动机是源于喜爱还是源于恐惧。到了现在,我意识到自己对小美的感觉并非爱情,只是因为日子过得空虚,想找一个人作伴。也许我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热爱写作,仅仅在外面的世界里找不到依靠,只好抓紧唯一的爱好,把它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不知道什么时候,牧小晴走到我身旁坐下,递给我一罐啤酒。
就像从前那样,如果大家心情不好,那就只管喝酒好了。
把一罐啤酒喝完之后,我擦擦嘴巴,对身旁的牧小晴说:“我刚刚打电话跟房东说了,过完这个月就不续租了。还有几天就到月底,再过两天我们就收拾东西准备搬回去吧。”
“终于面对现实了?”牧小晴狡黠一笑。
我挤出一个疲惫而苦涩的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别再刺激我了,就这样吧,我决定不再欺骗自己,也不给自己那么多无谓的希望。”
牧小晴拍拍我的肩膀,用力打出酒嗝,像过去那样开心得肆无忌惮。
如果我的生命力也像她这样强韧该多好,我总觉她的内心燃烧着太阳,即便在寒冻长夜里也能自己发热发亮。
“牧小晴,这些年来你一个人在国外生活,会觉得孤单吗?”我问她。
“已经习惯了。你呢,还没有习惯吗?”
我摇摇头:“有时候以为自己习惯了,但还是会忍不住渴望,一旦有欲望就证明自己放不下。”
牧小晴沉默了片刻问:“这些年来你有没有再遇上周莉莉?”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还记得周莉莉,我小学时候暗恋过的女生。
“前些年遇上了,只不过我们之间没有那种可能性。”我如实回答。
“周莉莉和林雪儿你更愿意选谁当伴侣?”
“小学时候我会选周莉莉,高中时候我会选林雪儿。”
“那现在呢?”
我装出几分猥琐的笑容,“我现在会选牧小晴。”
牧小晴明显愣了一下,不像预期中那样使出“如来神掌”。她轻笑了一下,任晚风吹乱额前长发,迷离的眼神如夏夜闪烁的星光,“李维,如果你早几年说出这句话,说不定我会考虑一下。”
“现在太晚了?”我下意识地问她。
“太晚了。”
接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尴尬。在我看来,我不过是开了一个失败的玩笑;不知道在牧小晴看来,会不会觉得我在向她表白。
片刻过后牧小晴又问我:“全职写作的事,你跟家人说了没有?”
“还没有……事实上,他们还不知道我已经辞职了几个月。”
“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说?”
“我觉得,他们不能理解吧,对他们来说写作谋生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本来我是想着写出一点成绩再告诉他们,这样他们才有可能支持我。结果,这样一试就拖了几个月……”
“你都没有跟他们说过,怎么知道他们不支持?我相信他们会尊重你的选择,毕竟他们一直以来都很关心你。”
在牧小晴的劝说之下,我惴惴不安地拨通了父亲的手机,用了几句话就把这件事情交待清楚。电话那头父亲明显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对我说:“那你回来吧,先休息一段时间再说。”说完后又问我生活近况如何,整个通话过程可能不超过十句话。
听父亲的语气也不知道是赞成还是反对,似乎有点怒其不争又无可奈何的意味。至少我把事情说了出来,心里也轻松了一些。
我感觉父亲知道我过得不太好,但他也没有对此说什么。
在我成长过程中,父亲经常出远门工作,母亲负责操持家务,我们之间缺少交流。我跟父母之间有一重隔膜,难以交心。我们都不善言词,每次都是有重要的事情才会给对方打电话,通话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一分钟。
大概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本翻得皱皱巴巴的书,书名叫《人生秘诀》。他拿着这本书来到我面前,面带微笑,但又说得一本正经:“人生的秘诀并不高深,在顺境中不要骄傲自满,在逆境中不要放弃自己。”
在“如何过好人生”这个宏大的主题上,这是他唯一一次对我的教育。也许到了后来他觉得我看的书比他多,知道的道理比他多,他就不再跟我说任何关于人生的话题。然而,不是懂得了道理就不会难受,就能充满能量战胜一切。在高中灰暗的那两年,如果父母可以跟我谈谈心,给我一些理解和支持,我的痛苦会少一些吧。
后来我也明白到这样的情境是不可能发生的。当这种疏离的相处已经成为习惯,任何关切的慰问都会显得肉麻别扭。一句“生日快乐”就已经是我们的极限,又怎么可能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一探究竟?
我对未来的日子始终有几分不安,回去之后我该如何跟父母相处,他们会不会反对我的写作计划?他们要是逼我去找新的工作,我又该怎么办?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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