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桥 】
我去过小洲村很多次,但每次再去的时候,总会在通向小洲村的任何一条道路上迷失。
有一座旧式短桥,我不会忘记。桥上没有发生更多的故事,只是第一次去小洲的时候,正值黄皮成熟的季节,我恰巧路过,而邓小,正在桥头等我。
缀满了丰润的黄皮的林,毗连着桥头,长遍了河堤,半遮着流水,向远方延伸,望不到尽头。邓小耷拉着脑袋,趴在桥栏上。我能看见的,是巨大的树荫下他瘦削羸弱的背影,以及一个沾满水粉的破旧工具箱,立在他的脚边。
我提了提背上的双肩包,向邓小走去,欢快地叫喊他的名字。他迟缓地转过身,长长的乱发遮盖了睫毛,眼神忧郁地盯了我好一会,说:“哦,老班,你到了。”
我学哲学的,不会作画,但由于当上了美术班的班主任,学校派我去广州小洲村探望学画的学生应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因为第一次去小洲,我怕是迷路,所以事先和邓小联系,要他在最具标志性的地方等我。邓小说,就在小洲村口的短桥上等吧。

【街道】
邓小走在前头,我紧跟在后头,本想聊些画画的事,但看到他有气无力的样子,最后我只说了些“看上去你的精神状态很差”的话。他扭回头说“他最近老睡不着觉”打发了我。
八月末的阳光,虽近黄昏,却依旧像火一样,燃烧着钢筋水泥的建筑,热气腾腾。街道在施工,吵杂的机器声震耳欲聋,狭长的水泥路上尘土飞起,不一会便和我额头的汗珠黏在一起,发出怪怪的臭味。公交车像一个庞大的怪物,闪着金光在混杂的人流中穿行。
即便如此,邓小也没放快脚步。他的脚步拖沓冗长,像他的影子一样病了。
往里走,有另一番景象。高高低低的楼房外墙上,挂满花花绿绿的画室招牌,目不暇接。出售画材的商店,偶有打扮入时的学生模样的人出入。再往深处走,每一条街道,处处都可以闻到的水彩和宣纸、调色板和铅笔屑的味道,仿佛从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每一个缝隙里弥散出来。来小洲前,邓小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小洲村地处郊区,原来是古村落,风景独特,来自四面八方的美术生会在艺考前来这里学画。他附加了一句,他并不喜欢这里,只是出于某种缘由,他来了。

【邓小的画】
邓小领着我折到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头小路上,进了一家小院。小院的门口竖着一个用小篆字体书写的画室招牌。院子的围墙上贴了些大张的速写画、素描画和色彩画,这些上得了台面的贴画,想必都是学生的佳作。
院子里有五间小画室,里面摆了些石膏头像和石膏立体图形,成群的人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摆着画架,挥动着铅笔在素描。我在五个小画室之间穿梭,在人群中一个个地寻我的学生,看他们作画,给他们微笑和做“V”型手势。
我不懂画,我做的一切,完全出于一种使命。蓦然之间,我甚至嘲笑自己有些装腔作势的噱头了。
“邓小,我想看你的作品。”我说。
“不看了吧,很烂啊。”但邓小还是从一大堆画里挑出自己画的素描,递给我看。
“确实烂。”毫无疑问,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人体不成比例,身子长脚短,鼻子像塌陷的土堆,似乎还放偏了位置,五个手指像严重骨折一样错位断裂,反正画出来的完全是我从来没看到过的“人类”。
瞬间,我笑了,邓小腼腆地看了我一眼。笑容亦会变成伤害,我立即收回了笑容。

【 他说】
像工作组一样视察了一番之后,我没有得到更多的收获。我说了,我不懂画,因为除了邓小的画我可以看懂之外,其他人的画,大概都一样的好。
邓小留在了一间小画室,我顺着铁质楼梯跟着专业老师上了二楼。他沏了上好的茶给我喝,茶香荡漾。他摇头叹气讲了很多邓小的事。说邓小根本没学画,来了一个多月,绘画工具都不买,实在没办法,才电话给他老爸,要他帮邓小购置画材。邓小请假最多,请假去干嘛?要么像猪一样躲在宿舍睡大觉,要么像狗一样满城乱跑。说明一点,在某一时刻,我完全能接受如此词汇对邓小的形容,他曾经以同样的方式百般折磨过我,尽管如此,我们都不厌恨对方,甚至有“不打不相识”的好感。前段时间,邓小和他老爸在关于是否继续学画的问题上争吵,竟然毫不犹豫地把刚买的“苹果6”摔碎了一地,把水泥墙当沙包,“呼呼呼”一拳接一拳,直到鲜血直流骨头碎裂。

【客栈边的啤酒屋】
赶不上回深圳的动车,我在小洲村住了一宿。邓小帮我找了一家便宜的客栈,光线阴暗,没有热水,床单和卫生间霉味很重。邓小说,没办法,这是小洲村唯一一家可以住人的客栈了。
晚上十点,邓小敲开我的房门,他没进来,倚着门栏,一副忧伤得快要死去的样子,说:“你请我喝啤酒吧。旁边有家不错的啤酒屋。”
“不行,我是不可以请你喝酒的。”
“可是我就要离开小洲村去澳洲留学了。邓小说:“如果你不和我一起去,我保证,我一个人会喝得更多。”
啤酒屋离客栈大约一百米的路程,露天的,每一棵高大的树下都放置了一张餐桌,树干上围了几圈闪闪烁烁的七彩灯,忧伤低迷的音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飘来。夜空中星光点点。我们在买醉的年轻的噪杂声中叫了一打啤酒。
邓小喝了很多酒,后来又叫了一打。他说了很多话。除了一大堆爸妈的感情不和的事情之外,更多的是说他不喜欢学画,没那细胞,选择走这条路,是不想呆在学校学习文化,如今画不下去了,憋着也难受,老爸逼着他去国外看看,可他根本不想去,但又不想留下。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更多劝解的话,因为在很多情况下,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再去之时 】
一个星期后,我再去小洲村。在暮色苍茫的路上,我拨打邓小的电话,想说我还是忘记了路。下了45路公交到底往回走还是往前走?回走前走又从哪条路上走?走多久才能到达那座短桥?可是,邓小的手机停机了。我拨通了姜大的电话。一个嘹亮的女声,说:“你说邓小啊,你离开小洲的当天他就去澳洲了。”
她接着说:“哦,老班,不认识路吗?下了45路公交往回走,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继续向前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再向右拐,二十米路程后有三个岔路口,走中间的那个路口,不久就看到那座短桥了。到时,你会在桥上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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