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年間,世皆平康,人多無愁,國無多難,一片昇平。京汴之內,北裡之中,亦是喧鬧。紈菌浪子,瀟灑詞人,往來遊戲,馬如遊龍,車相投也。其間風月樓榭,鐏罍絲管,以及孌童狎客,雜妓名優,獻媚爭妍,絡繹奔赴,垂楊柳外,片玉壺中,秋笛頻吹,春鶯乍囀,雖宋廣平鐵石心腸,亦為梅花作賦。
藥娘坐在鏡前,秉著一屋的燭,燭淚幾近,而人卻未起。藥娘幾近裝扮了兩個時辰,她本不想去,但是請帖人卻是蔡太師。她不敢不去。當她總角之歲,入了教坊,便知了這一世總會諂諛他人,得人心歡。心中喜惡,難言于表。所有的哀樂,都在筵中曲中笑中哭中帶了過去。自己是誰?自己又在何處?本想忘掉,卻在曲盡之後,那一聲笑,那一聲喝中驚醒,自己身在它處,自己身為笑顏。
新來的幼雛,已換新燭,舊燭已去,而淚卻凝在盤中。藥娘向外看去,那是燈明人喧的夜,向上看去,那是風悠雲靜的月。她自是一歎,為何一歎?藥娘不知,若是嘆自身,那早該嘆在十多年前,嘆在離家之前,嘆在跪離父母之前。若是為他人而嘆,那他人又在何處?或許真的只是一嘆,不為他人不為己,只是想嘆罷了。藥娘站起來,拖著一身的紅翠,她坐了一路的轎,聽了一路的鬧。
太師府,相傳太祖時便已建成,府內雕棟皆莊重樸實,結構方圓,居中以養浩然之氣。但藥娘卻從未如此覺得,一府皆以紅燈為引,入之便迷朦不堪,引人自醉。一過辰時,則府中詞曲不斷,女子甜柔盡塞入耳。藥娘時時想,這太師府與她所居的聚花樓又有什麽區別,皆燈紅酒綠之徒,紙醉金迷之輩聚集之地。難道這世,這道皆是溫柔之鄉?人皆謔笑。
一進酒筵之中,太師便以聲責,何以晚至?藥娘行禮答道,妝成方敢見大人。卻是一笑,眾人皆饞。太師亦不追責,手指它處,說,趙王爺新進京師,且以陪之。藥娘以身趨之,為其侑酒。
藥娘知他,她是平西王爺家的嫡子,她亦知曉,他已在一月前來京。藥娘細細看這個男子,一雙劍眉下是沉重如墨的眼,一張闊臉留著難瀉的氣。酒筵之間,獨飲不謝。藥娘心中卻是一笑,應是像他父親一般,不容朝中污垢,難以與之為伍。藥娘為他一杯杯的斟,而他亦一杯杯的飲。知道曲终筵散時,他仍然低頭飲之不綴,他把酒杯伸來再滿之時,藥娘以手合之,說,王爺,你醉了。這時他才抬頭望向藥娘,四目相對,她笑他醉。
藥娘回程時,心中竊笑,無怪乎阿姊會戀其父一生。
聚花樓的閣樓,燭火明滅,她不停地把玩著腕上的玉鐲,鐲子上的雕文早已溫滑十分,人觸皆潤。她有時迴響,假若有一日這鐲上的鳳被自己揩掉,恐怕那是亦是自己的死期。
藥娘已脫去一身紅翠,著衣輕羅,便拾階而上,立在她前,隔著一層簾幃。藥娘說,阿姊,今日他在筵中。她不再把玩玉鐲,停下來,回問,他何時可來?藥娘回到,應在半旬之內。她不動聲色地笑。
他來了,匿在一聲聲的喧囂中。藥娘拾著他的手,把他拉入席中。而她亦躲在暗處看他。她看藥娘為他斟酒時的情景,仿若那时,自己為他斟酒。
那是她還被叫做藥娘,而他還未遠去長安,仍在東京。他們相戀時他已過而立,而他不過娉婷之年。他已娶妻,而她從未在意,因為她從未想嫁于他人。他知道自己的地位,是落籍教坊的娼妓,亦知道他的地位,趙家的王爺。況男子在酒後的誓言,她從未信過,因為她母親則告予她,男子醉後狷狂,所言之餘多不實,而誓則更是如此。誓言愈重,而他看你則愈輕。若他重你十分,則必在酒醒之時,以誠相待,字字墜盤。但他,卻從未如此。因此她從來有望與他。但她卻戀他十分,而他亦然。
她與他相見亦是一個以帖請之的筵席,她一曲而終,人皆喝之,酒饮数杯,以沁心脾。她知道今夜應先相陪一人。而那時他亦伸手相邀。她一笑,便傾身而往,與之相伴,這一伴,卻在心中留了一世。有時她亦會去想,假若那夜她去陪之的是宋御史,林轉運,或葛京兆,那麼自己還會戀上他媽?是否他亦是平常狎客,交歡一時,便忘卻一生?她笑又是一歎。
他是好武的,因此多曾參與邊疆戰事,常得讚譽。他經常對她說,他行軍時的事,言他的生,言他的死。她曽問過,為何自從相識以後,便再未出軍。他亦苦笑,被帝召回京師時,帝曾言語他,君當享樂,何用戰苦。他知他已不受重用。
她喜歡每日為他著衣時伏在他身上感受他的呼氣起伏。他每日上朝時,她會濯洗許久,穿衣打扮,等他而回。她亦時時督他回家與妻相伴。同為女子,她知一個人在夜裡,在萬物靜寂的夜中是如何歎息的。人會變得奇怪,會侯一夜的燭,會哀一生的怨。她知道,她從小便知。她母親便是這樣的女子,一生繁華,一聲嬌嗔,都在夜中漫漫而去。她不願再有人像她母親一般。況她的妻,已為他流去半生年華,剩下的半生,若他不惜,亦將流去。
藥娘服侍他時,他問,今日筵中老婦是誰?藥娘回道,那是她一生恩人。他又問,為何會半面皆毀?藥娘一笑,他日若你負我,我亦如此。他,不敢再問。
他若他父親一般,終是不被朝廷所容,而他亦不屑于朝中之人為伍,他辭了官,要離開京城。藥娘為他送行,他窘在一旁不知該如何面對藥娘。藥娘依然笑容不懈,說,你為官,我為娼,本就不該溶於一處,分離亦是情理之中,不必愧疚。他終是走了,騎著馬,揚起鞭,一聲喝,遠遠而離去。藥娘原以為自己不會流淚,但揮手一別,淚卻不止。他不知自己為何會哭,他亦不過是她生命中的過客,以前這種過客不止,往後這種過客亦會不止。直到與阿姊一般,待年華老去,空對一床幽夢。
藥娘對阿姊說與此事。她自是一歎,抱她入懷。
她亦記得他離去那日。她與他對飲半宿又纏綿半宿,仿若這一生的愛,這一生的情都瀉在了這晚,以後她不會再愛,而他亦不會再有情。天至微明,她別過臉去說,走吧。這一走便勿再思念。他足在床幃上坐了半個時辰。她不敢動,亦不敢看他,只怕,只怕只要多看一眼,她便不再願意,願意讓他走。
他亦終是走了,未說一句。她待他走後,把腕中的鐲一遍遍的脫出,又一遍遍的套入。她呆呆地坐在那裡,直到雞聲一鳴,才淚流不止。她知與他已不能相見,這一生的情是斷了。
她流著淚寫了詞,使人去追,去追他,告允他,莫負了她為他的所作,莫忘了他曾愛她,她亦念他。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他一點點地讀著那首詞,一個字一個字都吞到肚中,直到全部看完,對身旁的的隨從說,燒了。
那年的蘭芍花會在揚州,藥娘起碟,前去應會,亦是在那時,藥娘遇見了她,那時她是揚州的瘦馬,那時她還叫小菱,不叫藥娘。
藥娘問她父母兄姊可在?她回,都已死去。藥娘又問她可否願意與她一同前往京師?她點頭說,你若買我,給我飯吃,我便跟你。藥娘問她可有名字?她說,有,叫小菱。父親起的,聽母親說,生我那時,只有菱花開的極盈,我才活了下來。
藥娘買了她。回京時藥娘要小菱一同前往,卻不讓她坐車。要她走,在馬車後面走到京城。揚州那年,依然饑荒不止。城中一片酒肉,而城外依然餓殍不止。她走在一路的死尸當中。
藥娘坐在馬車車內,看著在車外追趕的她,仿若看到自己,那個同她一般在馬車后追趕的母親時的自己。
她終在抵達東京城下時暈厥,她再醒來時已過半月。藥娘問她,你知我為何如此待你?她搖頭不知。藥娘說,你若無此意志,早晚亦是死在坊中,與其受人而污,漫年而死,不如那日便死在路旁,亦少些愁苦。
藥娘一边餵食與她,亦與她說起曾經。
那年父親失勢,被人刺殺。母親與我亦四處逃竄。母親亦不允我坐車,她讓我在車後行走,她說,我知此種行為亦使你十分難堪,但你要記住,你是李家的孩子,你要比他人更堅強,你自比他人吃更多的苦。況且此次逃難,我勢必難活。若在此刻放縱于你,倘若我有所不測,你亦不知如何存活。記住,你所行的每一步皆因你不願死,你所呼的每一口氣,皆因你仍愿活。
母親把我匿于教坊,托友相照,再次聽到母親的信息時,她已死去三年,而當授我技藝之師去世后,我的身份自是成迷,無人知曉。
藥娘不知為何會與一個孩子說與這些,或許是她與自己竟如此相像,又或許只是自己已壓不住這種秘密與人訴腸。
藥娘以炭灼面,朝中之人多以詞譽之,亦稱其為女中巾幗。藥娘自是笑的淒慘,她說,她從未是女中巾幗。徐鈴蘭,以一己之力,鏟平西北群盜,立店于宋,西夏,吐蕃三界之交,三方互斗,立店十年無人敢怨,她才是巾幗。寧紫茹,在父死母猶之時,以身立三湖九曲之中,才使江南水運未曾大亂,掌舵七載,水平人和,她才是巾幗。琴操,貌美如月,行于衢中,人皆駐足,后身投宮中,多與暗殺,至今已殺百人,人皆不知其所為,我雖不齒,亦以其為巾幗。而我,則不是,一生所作皆在風月,何言巾幗?這群士大夫,多有虛偽,如此譽我,怕是已不能再食我性色,譽我之時,其實自慰。
十年后的蘭芍花會,小菱一曲唱盡,云止山靜,人皆自認為不如,不復再唱。回京時,藥娘亦為其興筵。她亦不再是十年前的瘦馬,至今已成新的花魁。藥娘亦不能多與之齊座。藥娘對她說,此去已成名千里,譽自襲身人難去。今日起你亦便是藥娘,昔日小菱已去。
她不知阿姊為何自毀其容后,又自捨其名。直到多年后,她才猛然醒悟,原來阿姊,仍沉在多年的情網當中不能自拔。那是所捨,已表心中已死。只有情卻不再有慾。阿姊再也不奢望,有日他能帶她離開這個煙柳之地。
靖康二年,金軍圍城時,李綱業已被排擠其外,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應守城之命。人皆退步,高呼萬歲。
她從夢中驚醒,淚流不止。藥娘趨步而來,問,阿姊,何如?他笑的淒慘。她問,外面如何?藥娘回到,已被圍多日,眼見城圮,百年大宋,似已國祚至此。她轉向藥娘,目皆圓睜,我夢到他了。我見他向我辭行,身邊有著他的妻。他說今世負我太多,若有來世,必與我結餘連理。我見他摟著他的妻,轉身而行。我呼他,卻呼不出聲,只有淚,漫流不止。
藥娘慰道,阿姊,這只是一個夢。
她回,不,我雙目已盲。
她讓藥娘呼醒樓中姐妹,她說,她要唱曲。
樓外的更夫依然當當前行,呼著不變的號。雲中的月依似多年前的那般明亮,照進屋中,照在她未被灼傷的臉上。藥娘正為她梳洗。她讓藥娘找出已掩起十載的奩。打開時已灰塵滿滿,蛛網絲絲。她已看不到自己,只用手摸著自己的半張姣好的臉。她問,小菱,我是否依如當年?
藥娘見鏡中老嫗淚流而下,顫聲而回,阿姊的美,亦如當年。
她笑,笑掉了歲月,笑掉了憂愁。
她著一身腥豔,問,霜葉,紅霞可還在?
藥娘咬唇而回,在,霜葉還未從良,紅霞亦未得病。
她問藥娘,今日喜慶,唱何曲較好,少游的《減字木蘭花》可好?
藥娘把她扶入筵中,眾人圍之。人皆不語。
她幽幽而立,面帶著笑,久而不動。
藥娘與她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終是藥娘輕輕一呼,阿姊。
只見她緩緩把手抬起,以扇掩容,只輕輕唱了一句,天涯舊恨。聲陡然而就,人便已去。
眾人一靜,悲慟不止。他們哭,是哭她,亦是哭自己。
金軍破城時,她正被諸女放在蘭舟之上,度至河心。
藥娘憶到,那時她仿佛看到阿姊,又活了過來。依然身著華衣,依然貌美如初,仿若多年前的蘭芍花會,立在那裡,輕輕地唱,唱那一首悠悠的詞,唱那一首悠悠的曲。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
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那一城的叫,都埋在她的歌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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