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花人
文|江燕
市大东关菜市场向里走,大约半里处,路南面北,有一家弹棉花的小店,在那里有些年头了,弹棉花的老板叫老张,我们的老房子在那附近。
现如今,棉花棉衣棉被是很过时的物件。再冷的冬天室内开着空调,一床薄薄的丝绵被完全可以抵御寒冷,更不用说一件轻薄的羽绒衣完全高级于一件沉重的棉袄,给你的是时尚感。
而我是一个有棉麻情结的女人。一年四季里都是棉麻衣物,穿在身上那种特殊的温暖的感觉是旁人难于体会得到的,像是老情歌,像是黑白照片,像是丝丝缕缕的旧时光,叫我迷恋着。我还特爱盖棉被,家里床上铺的,盖的全是棉花制作的大大小小的,厚厚薄薄的棉被,感觉舒适,又贴心。
早年住在东关,每每周五下午结束一周的课业,从乡间回来,经过老张的弹花店,我都忍不住驻足,观望,看老张和她的爱人爱芳姐仔细地分拣皮棉,籽棉,弹打棉絮,揉压棉絮……
有时候,我会想这是个商业化的时代,都在追求着利润的最大化,他们为何还不转行,在这个棉麻并不受欢迎的时空里,是不是像我一样有着某种特殊的情结?
这个夏日的傍晚,微风起,阳光变得温情。我闲着,就又开始翻箱倒柜,找出那些搁置了许久没咋动过的有了气味的老棉被,想回老屋那里找老张弹弹翻翻新。
这是弹棉被的淡季,店里没啥顾客,除了我。旺季里来弹棉被的人是等不及的,一天到晚,机器不停,老张是没得歇息的。
我到的时候,老张和妻子爱芳姐趴在大屏的手机上看新近播出的连续剧,我说我是打扰了,想着你们这时间不太忙。爱芳姐起身招呼我进屋,给我说妹子你来了,搬走都很少见面了,都有些想。我说咋不是呢,忙得少回来了。
老张带上了口罩,把我拿的那些物什简单处理下,放在了弹花机上,将他们慢慢地弹得活泛,劲道,平整,成为一体。
弹花机轰鸣着,棉絮翻卷着,被老张时不时地弄走一卷又一卷,碎的絮满屋子飞扬,飘浮到空气里,房梁上,也落在人的头发上,脸上,胳膊上,腿上……不大会儿,老张身上就全白了。
老张一丝不苟地侍弄着,气定神闲的模样。我真是有些吃不消了,不得已距离他远些,想看着他,却又不想招惹太多的絮。
爱芳姐跟我说起从前,八十年代时还没有现在这样子的弹棉花家什,都是靠手工的,相当的耗时费力。老张和她干活时,特别的辛苦。老张背着那弹花的木制的弓弦,在棉絮上弹打,翻来覆去地,不停歇地弹。弹好后,爱芳姐勾线,先是拿筋线给固定住了,再用网线来来回回地网,网了三四层,再用筋线,再来来回回地网。网了有好几遍,又拿那圆木墩样子的模板来揉压那虚高虚高的棉絮,这得出大力气,一点点儿地揉,一点点儿地压,就像粉刷匠涂墙似的,得均匀,得到位,不能有丝毫的懈怠,棉絮才会听话,集结成型,变得瓷实。这一般要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说是最好的师傅也得半个小时才能够揉压好它。汗水,伴着泪水,不知道流了多少,忙碌的秋冬时节,白天忙活,夜里忙活,赶活计,一躺下便是不省人事。
常年辛苦劳作,老张和爱华姐没有过多的时间管理孩子。但孩子们知道他们的不容易,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两个儿子也都很是争气,老大学业有成,高考的第一学年就考取了河南理工大学,毕业后又读了研究生,现在洛阳市某银行做客户经理了。老二高中毕业后去了南方发展,在一家工厂里做工做了技师,也是高收入了。
爱芳姐说,儿子们时常打来电话叫他们不要再弹棉花了,享受享受晚年。老张却说舍不得丢下这门手艺,棉花多好啊,为啥人们要盖那些丝绵的被子呢,弄不懂。他们不懂别人,别人也不懂他们。我懂他们吗?
我听说,弹棉花的淡季,房租,水费,电费,卫生费,管理费……一行开支下来,他们的收入也没啥剩余了。可他们还是坚持着做,做的久了,是有了感情,无法。爱芳姐说,阳光明媚日子,棉花因为日头晒过,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像是老相识。
我对于弹棉花的更早的记忆是上小四年级时,曾经跟着母亲去市铁西村那里,三孔桥桥洞旁边有一个石棉瓦搭建的棚子,很是简陋,四下里透着风,有雨有雪的日子是进不得的,只能是大好的天气才行,那个棚子就是个弹棉被的小店。我记得里面忙的时候,有好几个干活儿的。
问了爱芳姐,她说那就是他们曾经劳作过的地方,不过那时的小店还是老张的姐姐的,她和老张成家后想学门吃饭的手艺,就从淅川厚坡的老家乘车来到邓州给姐姐打工,姐姐和姐夫还算照顾,手把手地教会他们了。
老张和爱芳姐是勤奋好学的,跟着姐姐姐夫自十五年前的北风呼叫到十二年前的春暖花开,只是干活儿,没有丝毫的怨言,后来有了孩子,为了生计,他们才有了自己开店的想法,但又不想抢姐姐姐夫的生意,就辞别他们回到了厚坡的老家,在老街上租了家小门脸,简单置办了些可用的工具,开始了创业。
老张弹棉花的手艺是成熟的,爱芳姐又为人又厚道,遇到家庭有困难的父老乡亲,他们就把工钱多赊欠些时日,叫他们啥时候有钱了啥时候给就行,一时间在老家传为佳话,生意自是越做越红火。
直到十年前姐夫因病去世,八年前姐姐因病去世,邓州的弹花市场有了空缺,爱芳姐和老张伤痛过后,就商量着来到邓州做市场,当时也就是在郊区西南角的杨庄村口租了间小店面,还是老式的弹法,日日辛劳又辛酸。
六年前他们经人说合辗转搬到了大东关的菜市场,我们老屋这里。这里人口相对密集些,来往的行人也多,比较的热闹。他们拿出了多年来积攒的钱托人从上海买到了弹棉花的机器,手工作坊终于有了改善。一床棉被,弹花机里弹花只要五分钟,人工勾线两分钟,模版机揉压也只要五分钟,想夯被子的在夯被机里过一下,只要三分钟,就是有耽误,只需要十五到二十分钟就完工了。新机器的使用,节省了人力物力,老张和爱芳姐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因为老张和爱芳姐的到来,不起眼的弹棉花的小店,却是有声有色的。我亲见的是,老张和爱芳姐辛苦着,也快乐着。邻居们也都乐意来棒场,新顾客成为老顾客,老顾客带来新顾客,就是不弹花闲着没事也会跑来拍拍话的。我女儿的爷爷就是老张的常客,不忙的晚上,老张会在小店里摆上桌凳,叫爱华姐炒上几个小菜,邀请老哥们过来,喝上几盅。酒过三巡,老张哥会唱上几口小曲。
思绪间,抬起头,老张已将弹好的洁净纯白的棉花捋顺摊平在木案上,揉压均匀,爱芳姐和我帮他套上新的被罩,放在了夯被机上,三两分钟后,就完事了,出乎意料的快。
夕阳无限好,晚霞铺满天,新的棉被在夕阳下似乎透着光,透着亮,散发出特别的气息——有阳光的温和,有棉麻的馨香,有老张和爱芳姐的朴素,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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