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次问自己,这两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有时候会说自己变得越来越谨慎了,
有时候会说自己变得越来越安静了,
有时候会说自己看到不公敢于站出来发声了,
也有时候会说自己看到穷苦之人便想倾其所有相助一把。
但是,这不是成长,这只是回归初心。
今天再看什么是成长,我会说——
成长就是我肩上两道杠,你肩上有四道,而我,并不眼馋。
1.
凌晨两点的停机坪还是一往的灯火通明,跑道上的引导灯蓝绿相间,机坪上的晚风带着春天的暖暖诚意,熟悉的清洁队大姐和机务大哥像往常一样接手飞机,就此,编号7979的这架飞机,终于完成一天20个小时的工作,老伙计终于歇息了。
但机坪上依旧还有身影在忙碌着。凌晨两点半,配品公司的小哥在做航后清理,清洁队大姐在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掏着,机务拿着手电筒绕着飞机看了一圈又一圈,货运的哥们在飞机底下一个大包一个大包地在往下扛。机场出口的保安大哥双眼通红,机场外机组车师傅依旧还系着领带,双眼迷蒙,在夜风中等着我们平安归来。
每每当我上班别人休息的时候,心里总会有那么一点嫉妒心,可每次当我下班,却依然看到还有那么多人在深夜里坚守岗位,又会因为自己的狭隘而羞愧万分。
我最后一个拎着箱子上了车,对师傅说了声谢谢。
机长姓林,独坐前排,我们“顺利”的延误了一个小时回来,上车之后,每个人都机长说一句辛苦了,我帮司机师傅把门关好,径直走向后边坐下,没做声,甚至连头都没转一下。
上车之前我看到乘务长跟机长小声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道歉,林姓机长摆了摆手,眼都没抬一下接着刷起手机,乘务长默默走向后排坐下,换做以前的我,估计我会一把拉住乘务长,或者直接跟机长怼起来了。
但是今天,我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但我的态度也已无比鲜明。当我跟机长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感到背后有四道光芒直射着我,扎得我后背生疼。
林姓机长袖口上绣的是四道金穗,机组车灯光昏暗,却也看的清楚。
再抬抬手看看自己袖口,两道而已。
我的两道,注定变不成三道,也变不成四道。前几天还悄悄关注了两家航企的飞行员招聘,也投了两份简历,小生也曾梦想着有朝一日,两道变四道,土鸡变凤凰。
可今天拎着飞行箱走下飞机的那一刻,我知道,这梦已碎。
2.
成都是个有魔力的城市,除了赵雷一曲《成都》唱的火之外,成都也是我飞航班以来最有标识度的航线之一。成都除了好吃的火锅、串串、钟水饺甜水面、夫妻肺片辣兔头之外,成都的旅客也是让人印象深刻。
两年前我的职业生涯第一班飞的就是成都,那是我第一次穿着制服以一个空少的形象站在客舱里,那时候初入职场,战战兢兢,被乘务长说,被师傅骂,还有机长副驾安全员动不动嘴里蹦出来的“小新乘”三个字扎耳朵。
那时候不会干活,紧张到给旅客倒饮料手都哆嗦,站在客舱里懵的像只猴子,滑稽又可笑。小生天生愚钝,智商低了些,我想如果当初爹妈基因再多赏赐一点,高考考的可能就不是600分,而是620或者630。如果我不是天生愚钝,也不可能直到今天,二十七岁的年纪还一事无成,在一片大林子里,和一堆老鸟周旋,我是小新乘,但至今也受用。
我不再是小新乘,但小新乘的心还在。成都飞来一次又一次,成都还是那个成都,成都的旅客,也还是那样的旅客,没变,真的没变。
上来该脱鞋的脱鞋,该喧哗的喧哗,该要三杯水绝不会一次跟你要齐,毛毯没有不行,枕头不够就要闹,一有延误全是嘘声,抱怨起来能说一首歌的时间,而且语速不减。大妈带着的水杯永远都是最大号的那种,咖啡烫嘴一口闷,眨眼的功夫杯子又举到你面前“再来一杯”。
成都的旅客真的是很可爱,虽然干起活来是累了些,但是作为一个写手的我,能亲身经历这种处处带着生活气息,看到这个活生生的现实社会,我是心有感激的。所以今天看到那个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独自带着两岁的小女孩坐飞机,我就在想,生活不易,人生也不易,当爹不易,当乘务员也不易。
发完餐后,我还是特意回到厨房,把剩余的面包黄油拿出来,放进烤箱烤了烤,当我把特制两个奶油面包拿到小女孩面前时,小女孩的爸爸冲我感激的连说两句谢谢,我看到那三十岁的男人脸上布满皱纹和胡渣,头顶少了些许头发。
我爱着这样的旅客,一如既往,因为我的职责所在,成都今天航空管制,回程航路上飞机积压的多,八成一时半会走不了,本该9点40起飞的航班,被告知要等到11点30才能推。
旅客要炸锅,好在没炸响,一趟一趟送水出去,回来腿已酸痛肿胀起来。电话铃响,前舱要几个手套用,作为主管后厨房的我,自觉地带着手套就去了前舱,让两个负责客舱的小姐姐暂时歇歇脚。
乘务长在前舱闷声坐着,似乎是因为延误心情有些沉闷。好在我的笑一直挂着,乘务长这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姑娘看到我的笑脸,脸上表情也缓和了些。头等舱乘务员在不停地忙活着,头等舱里坐着三个“贵客”,怠慢不得,小姑娘也是一趟一趟又一趟,送水送毛巾送水果,头上的碎发都忙得有些散了。
“乘务长,真的是11点半走吗?”我还是将信将疑问了一句,期待一个奇迹出现吧。
乘务长点点头,长叹一口气,“哎......”也是叹出了一首歌的长度。
驾驶舱里一个机长,一个副驾。机长以前飞过一次,还在某个城市一起在夜里吃过烧烤,副驾跟我熟悉,也算是好朋友了,驾驶舱里传出些声音,也能听到塔台现场的播报。
“乘务长,我进去跟哥聊两句吧”,只说是管制,没说因为啥管制,我想进去跟副驾驶问那么一嘴,毕竟熟人,寒暄两句。
敲门,灯亮,门开。侧身跨步,把门带上,驾驶舱狭小的空间我脑袋已经快顶到天花板。机长跟副驾在聊着什么,只能看着两个人的左右侧后脑勺。我笑着跟副驾打招呼,半开玩笑,喊了一声“哥,是我”。
刚想张口问一句几点能推,机长侧着脸音调高了好几个八度,“出去,你给我出去,别在这跟我嬉皮笑脸的!”
我一时懵掉,寻思这是跟谁说话呢?站在门口的我犹豫了一秒,但是脸上笑的表情我知道已经僵住。
“你给我出去!别跟我这嬉皮笑脸的,你给我出去听见没有!”语气是骂人的那种,很大声。
在说我吗?
对啊,他眼神的确是冲着我说的啊?我?嬉皮笑脸?我哪个队的?咋了这是?
我一直完全懵掉,看了一眼副驾,副驾没说话,看样子是没敢说话,给我了眼神示意我先出去。
我打开驾驶舱门,转身出去,还听到机长坐在左座上,侧着脸朝我凶吼“你哪个队的!”
回到客舱,乘务长听到动静一脸不解地看着我,我伸个无奈的手,表示不知所以然。
径直回到后舱,听到一声铃响,一猜便是机长把乘务长叫进去训话了。
后舱两个姑娘一直在忙活,九五年的小姑娘话不多,干活还是蛮勤快。我什么也没说,进洗手间洗了把脸,机长刚才骂我的样子一直就在眼前,镜子里的我笑容已不再。整整领带,缕缕头发,拿手掌心搓搓脸,硬挤出一个笑脸转身出去——旅客面前我不能失态。
3.
延误,是所有交通运输从业人员最恶心但也最习惯的一个词,每天都在有各种delay上演,航空管制的,天气原因的,机械故障的,流量控制的,航站楼里每每听到“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抱歉的通知您......”的时候,心里默默就为那个机组遗憾一秒,“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成都的旅客还算好,没哭也没闹,偶尔有人抱怨一下也是情理之中。
乘务长来后边巡舱,走到我这停下来,说起刚才的事,机长把她训了一顿,也是毫无缘由,还把值班电话要了过去,说给我队长领导发了一封长长的信息。
我安慰道乘务长,“不怕,我什么都没做,你怕什么?”
乘务长面露难色,我只得说“小事,莫往心里去。”
乘务长离开,飞机终于推出,旅客也安静下来,一阵轰鸣,终于飞在了回家的路上。
回程的路上心情有些郁闷,也难怪,被人无缘无故骂一顿,还被打小报告,心情能好到哪去。
客舱最后一排小姑娘睡着了,脑袋躺在爸爸的腿上,身上盖着爸爸的衣服,脑袋露在衣服外,脸上一堆肉挤成了三条杠杠。
忽的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的跟父母有过亲昵接触,小时候父亲走在前边,我都是远远跟在后边,因为我和姐姐,从小就怕父亲。
父亲脸长的英俊,但是自打我记忆以来,父亲似乎都没怎么笑过的,父亲总是沉着一张脸回家,每次听到父亲摩托车的声音,我跟姐姐都是会老老实实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挺身直腰,连拿笔的姿势都赶紧纠正过来。父亲看我写作业,便不会说什么,只是父亲脸上的严肃,未曾消散过。
父亲那辆摩托车,骑了二十年。
父亲总会无端发火,工作上的脾气会带到家里来,二十多年一直如此。如果说父爱是一座山,恐怕这是这座山上唯一不长草的那一寸土地了吧。
小时候在家吃饭,都是吃完饭赶紧跑掉的,因为不知道上一秒父亲是笑脸,下一秒会不会变成鬼脸,凶神恶煞的那种。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原因有时候也莫名其妙,但父亲就是在发火,在生气,在摔东西,在怒视着我们所有人。
我每一次笑脸,都被父亲的严肃和冷漠给硬生生扼杀回去,长大后再也不怎么笑了。十八岁那年,我依旧怕父亲,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给父亲看,父亲却一下把东西拍在了地上,骂我不争气,骂我分考的少,骂我不该去这个“破”学校,骂我不该不听他的劝告,离开了算命先生说我的西南方的“命根”。
眼前客舱里已经关了夜灯,旅客横七竖八的在座位上坐着,机长刚刚怒凶我的眼神一下就将父亲那张脸拉到了我面前,我知道可能是机长因为延误心情不好了,拿我撒气呢。
即便我小时候怕父亲,父亲却在十八岁那年跟我说过一句话,说,“我盖了一辈子楼,却没给自己挣下一栋楼”,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喉咙颤微,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父亲的性情使然。
人啊,总是压力之下成长,父亲那一辈的压力是如何将我和姐姐从农村弄进城,摆脱身上的黄土味。可父亲怪自己无能啊,一双手盖了无数楼,祖辈的手艺没学会,算账的脑子又没成,只能一辆摩托来回跑,建筑地上摸爬滚。
父亲气啊,气的不是我,是自己啊。
想到这,机长的无故发火,我忍了。
但是,机长无故冲我发火且打小报告污蔑我,我不忍。
父亲出身贫寒,世代贫农,气自己气社会气老婆儿女,理解。
机长出身贵族,豪车壕房相伴,大学文凭加持,出国留洋加印,气我这个小新乘,我不理解。
或许,我永远都不想再理解。
转头看看客舱最后一排熟睡的小姑娘,嘴角的口水都留下来咧,做的是什么好梦嘞?年轻真好,时光真好。
光阴不在,我也不是小孩,当年最怕的长大,终于还是长大了。
情不自禁摸了摸领带,这时小姑娘头动了一下,醒了,大眼睛看着我,亮得出水。
岁月这把杀猪刀的魅力在于,在它的雕刻下,好的终究是好的,坏的终究显出原形。
而好的也会变成坏的,坏的,也可能想变成好的。
你我都被这刀嚯嚯屠宰过,我想问你,你长大了嘛?
再次问自己,这两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我不会说我变得越来越谨慎了,
我不会说我变得越来越安静了,
也不会说我看到不公敢于站出来发声了,
也不会说我看到穷苦之人便想倾其所有相助一把了。
停机坪上的风带着春天的温情,深夜两点半的城市因为一座机场而依旧未能入眠,
城市里忙活的人儿啊,问你一句什么是“成长”?
我会说——
成长就是我肩上两道杠,你肩上有四道,而我,并不眼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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