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在老家已经很少看见泡桐树了。虽然原先也并不多。
听人说,泡桐树的木不结实,做不了家俱,也卖不到什么钱,所以,愿意种它的人也就少了。
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在通往村外的那条路上,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泡桐树,它就站在离村口很近的地方,每次从外面回到村子里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它的姿态很美,婀娜多姿,宛如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一位清秀端庄的仕女。
春天它举起一树紫色的繁花,夏天它长出宽大油绿的叶子,叶叶相附,撑起一片凉荫。每次我走过,总要不自觉地抬起头去仰望它,看见阳光搭在上面摇晃着,就感觉穿过它叶子的光都是翠绿色的。那怕是在冬天,它落尽了叶子,我也会望上两眼,那时能看见几个蓬松可爱的鸟窝错落地分布在它的花朵形状的树冠上。
最喜欢看它开花的样子,站在树下,仰起头,就感觉它的花形像个细长的铃儿,好像风一吹,就会渺远的铃音传来。花全开的时候,满树都是淡淡的紫色,没有叶子,只有花,远远看过去,又仿佛悠然飘起的一团紫色的云雾。既不张扬,也不争闹,它一声不响地开着它的花,仿佛有意远离尘世的纷扰。
不过我比较喜欢站在树下看花,当我抬起头,一片紫色的花的湖泊轻轻地落在我的瞳孔里的时候,真是很奇妙的感受,我感觉人的眼睛似乎能盛下所有的风景,并为此而感到欢喜不已。
想到那些美丽的场景,我又好像看见了数十年前站在树下出神的我。我不禁笑了笑。脑袋里不由得浮现了另一个场景……
那是一个雨天,阴沉沉的天空,正哗啦啦地落着大雨。
我没有伞,被淋雨得湿漉漉的。走到树下,抬头去望它,枝上的花朵所剩无几,一滩紫色都被雨水溶解掉了……我想,那曾经能够给人以宁静的紫色竟然就要在一场雨里安静地消失了吗?若真如此,它会很快被人忘记吗?那积了雨水的地上铺满了一层紫色的花朵,形成一片紫色的湖泊,风剪断雨帘,繁花被哗啦啦掉落的雨珠掀动时,湖面就泛起层层涟漪……
可毕竟下着雨,我来不及多想,还是要快点儿走的。落花太多了,我又绕不开,只得踩上去才能走过。坚硬的柏油路和我一起踩碎了它,一块碎片带着残香粘在我的鞋底……
现在想一想,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就那么踩过去,要把它的落花拢到路边去。
后来就去了城里面读高中,并不经常回家。有一次放假回来时,公交车驶近村口,我在车上,透过车窗往前面望,感觉快到了,可还是没有看见那棵泡桐树,只看见一栋三层小楼,我直到看见村口立着的小小的路牌,才知道要下车了。顺着那条路往里走,才发现路两旁新栽了观赏型的灌木,它们长得不高,直直地排成了两条线。我不禁为这些变化感到诧异。那时我就以为它一定是在修整时被砍掉了。
一转眼十年都过去了。不知为何,竟突然又想起那棵泡桐树,我心里想着虽然它早被砍倒了,可还是去那地方看一看吧,反正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但当我站在村口,仔细地寻找时,非常惊讶地发现它还在!——原来它并没被砍掉。
我不敢相信,这么多年,它竟然一直都在,而我却看不见。
现在它就在我眼前,它却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模样。
恰好正值四月中旬,它依旧开着紫色的花,但无论怎么看,我都找不到以前的感觉了——那花朵无精打采的,不像悬挂的铃儿,倒像是一只只破旧得褪了色靴子。
“它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失落地想。难道是因为路边新栽的树夺了它的养分?难道是因为村口新建的楼房,毕竟它现在就在人家楼房后面,和三层的小楼相比,它的确变得小了很多。
我到底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它的花,像蒙一层了烟尘,不再鲜艳了。它仍旧站着,却像躺在一幅被磨蚀了千年的壁画之中,它的身影已变得模模糊糊。但它周围的环境却变得很热闹。在来来往往的车辆中,在车轮高速旋转的呼哧呼哧的声音中,在呼哧呼哧的声音里面色匆忙的行人中,我突然感觉它太小了,它一点儿也不高,一点儿也不粗壮,一点儿也不显眼。我甚至觉得旁边的修理店里各种金属工具发出的碰撞声都能把它淹没——它没有声音,没有艳丽的颜色,没有浓烈的香味,它太安静了,在这样喧闹的环境里,实在让人无法注意到它。
从树下路过的人也变了:有的人,形色匆匆,好像总在心里急急地盘算着什么。有的人,如我——每当走在这条路时,或插上耳机,播放手机里的音乐,或低头盯着手机,目不转睛地刷着什么,以此来打发在路上走的那几十分钟的时间。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不再愿意抬头了?
天空,云团,大树,鸟窝……?全都在想象之中了?全都变成陈列在诗歌里面的意象了?
那些关于它的记忆在疲惫又焦灼的大脑里面,沉沉浮浮,似乎成了一个从未真正存在过的梦境。
再见那棵泡桐树,不仅没有欣喜,反而感觉一切都变得索然无趣。
可这时的我却不会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它了,几年以后,它的确会被砍掉,而且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另一棵让我记忆深刻的泡桐树,是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立着的。其实我们这里少有人把泡桐树种在自家门口的,一般是种在屋后。它不是很大,有些细弱。不过,当晴朗的天,阳光落在它的枝叶上,它投下的树荫,也足以遮盖整条小路。在炎热的夏季,它把满满的绿色铺进过路人的眼睛里,印下一片清凉。
那也是在四月里的一个雨天,小雨如美人的泪珠般啪嗒啪嗒地坠落。我撑着伞悠悠地走过那条路。突然,满地紫色的花就那么横在我的眼前,那些花,安静地躺在满是泥水的路上,我第一次感觉浪漫的紫色和泥土的颜色混合起来如此和谐,我立刻停住了脚步,把伞往后倾斜,抬起头来,看见它正开着花。雨加重了它的颜色,它的枝干在雨里变成乌黑色,越来越浓的一道道紫色在它的花朵上自由地流窜着。可它依旧安静地站着,仿佛和晴朗的天气一样,它沉默地开着自己的花。在它的身后,一间老房子也同它一起,沉默地立在雨里,乌青的瓦,深灰的砖墙……都沉默无语,只有嗒嗒的雨声。这户人家的门是木头做的小门,连着低矮的爬满青苔的木栅栏,半掩着,站在路边的我很容易就能看到那老屋子里面有一位老者,他头发斑白,坐在门槛边的小木凳子上,木头做的拐杖被磨得发了亮,安静地靠在老者的腿上,那老者看着雨,看着门前的树,看着从路上走过的我。我也看着他,看着他的老房子,看着从他古朴的房檐上滑落的晶莹透亮的小雨珠。
我就安静地路过。我想,他知道今天有一个人,撑着伞,路过他的门前,停下来看他开花的泡桐树。
只是那时我自己未曾预料,这一幕场景也会完整地储存在我的记忆里,并在多年以后,变成一张能够安抚我灵魂的图景。
不过后来,这棵泡桐树不见了,那老者也不见了,它后面的那间老房子也荒废了。再后来,那老房子也不见了,一栋新的两层小楼依着那条僵直的发白的水泥路而立,显得无比张扬,不过,除了过年的时候,它大部分时间应该都是空着的,村里很多的小楼房都是那样的。
如今,这两棵让我记忆深刻的泡桐树的确是真的消失了,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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