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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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所面向东方，门前是一条大路，挺拔的道旁树外是深深的洼地，里面是一片核桃林，茂密而葱茏；核桃林的东面是一座大山，我就称之为东山了。

东山高大而圆润，坡度平缓，山上的矮松是它常绿的衣裙。它的四周低峰连绵，像一簇簇汹涌的波涛在冲刷着孤岛，又像一群大大小小的牛羊在奔向它们的王。

红红的日头总是从东山的山脚露出来，光线温润着北山坡，也唤醒了山坡上的幼松。接着照亮山坳里的核桃林，核桃树静静地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内心抑制不住一阵喜悦，因为它们的枝头已胎结了今秋的希望，小愣头青们正渴盼着在阳光下奔跑呢。当光线照到路旁粗壮的杨树上时，树叶由于过分鲜亮而使阳光也带上了色彩，透过层层枝叶斜射出来的阳光，此刻变成了一串串七彩斑斓的小灯笼。小灯笼最爱捉迷藏，当我走近它们时，它们又快速地消失了，眼前只有刚离去的影子，和一丝太阳的味道。我拿了一个马扎坐在门口，眯起眼望向东方，太阳已爬上了东山的半山坡，许是松针上的晨露还没有消退的缘故吧，阳光照耀下，北山坡珠光宝气一派灿烂，山顶出现了一道弯弯的金轮，南坡则阴影重重，呈现出浓浓的冷色调。一座山头，一时之内，明暗冷暖竟如此鲜明，若在四季之中想必更是变幻无常吧。

午后，天上飘来朵朵白云，在群山之间随心地游弋，宛若一朵朵盛开在天空中的牡丹。不久，白云掠过了附近的山峰，向着西南方的群峰飘去，它们的后面跟着一片乌黑的云朵。层云自东天而来，先漫过了较低的山峰，很快便来到了东山，东山顶上笼罩了一团浓厚的雨雾。白白的雾汽先是掩藏了山顶的罗汉松，让松树的翠绿霎时间替换成了香甜的奶白；继而乌云又逼跑了白雾，顺理成章地吞没了半个山头。山腰间的白雾则丝丝缕缕，弥漫着松针，缠绕着大山，白雾是大山的腰带。

山顶终于戳破乌云的底盘了吧，潇潇的雨丝已然飘落，自山顶，到山腰，再至眼前，天地空濛一片。雨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沙沙沙，淅沥沥，哗啦啦，雨下得不紧不慢，不急不躁，暗合着初夏时节特有的韵律。屋檐的滴答声还没有断绝，我就走出了大门，不带任何雨具，独自走向心仪的山路。小径的石条或宽或窄，或平或凹，上面积存了刚刚落下的雨水，积的多了就顺着石缝流入了小路旁的构树丛和槐树丛，在坡上形成了细细的小溪。我在大山的南坡停了下来，这时一股清凉的风迎面扑来，顺便送了我满身山雨，这许是大山给我的最高礼遇，我畅快地吸着山风，仰脸承接着从山顶落下的雨滴，任其溅落了满脸；微风吹过，负氧离子自林间喷薄而出，通过我的呼吸，入心入肺入脑，而后遍至四肢百骸，浑身通泰无比。

我站立的地方是一处山间台地，四周高低起伏的群峰，在黛青色的天幕下，完全是一副淡墨山水，极富透视感：近处的山峰黑黑暗暗，远些的颜色成了墨影，第三层的山峰淡成了灰白，更远的则只有靠想象了。但我近前的东山却苍翠欲滴，抬头仰望，山顶仍是云雾缭绕，迷蒙一片，使它显得更加高大雄伟，气势逼人！山脚处几株核桃树和花椒树，在上方阴沉背景的映衬下，枝叶更加水光鲜亮，犹如逆光中的静物画。

山中微雨，独拾幽径，阅无垠之书，揽万山入怀，何其妙哉。此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陌生的梦境，但又分明很熟悉。人生最美不过的，是邂逅一场空山新雨，一山一雨一人，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但此刻并非空山，就在我打算下山时，转身瞥见一个山农戴着草帽，肩扛铁锹，正行走在山坡的梯田上，他的前方是郁郁葱葱的松林。

入夜，峰峦俱静。一轮圆月升至东山顶上，金黄的月盘抛洒着柔柔的光辉，给窗外的大山涂了一层浅浅的橘黄。这样的月夜是属于诗的，因而不可以早睡，否则就真的是辜负了大好光阴，于是，我披衣而起，再次出门。

沿着幽暗僻静的林中小径，拐了几个弯，便走进了大山的怀抱，也踏碎了满山月光。月照之下，天辽地阔，群峰苍茫，胸襟顿时开阔起来。站立之处虽不太高，尚不至于“荡胸生层云”，但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寂静的山岳带给我的震撼，那种感觉里充满了敬畏，也流淌着禅意。

月光朗朗，东山巍巍。我决定往高处走走，便信步登了上去，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眼前是两棵幼年的罗汉松。月光洒满了山坡，遍山的矮松在溶溶的月色里浸润着，仿若玉立的美人般楚楚动人。树身的东半部被月亮照得白晃晃，背光的西半部则黑乎乎，幽暗得像漫长的中世纪。隐藏在松针里的松果，一瓣一瓣垒砌成了塔状的城堡，松树特有的清香味在周遭浮动，松根处几茎小草在沙砾间柔顺地安眠着，松树下部的外皮开裂戟张，暗影中活像一扇扇通气的小窗。此时的月光透过松针的缝隙照在了我的身上，我端坐在松树下，作僧定状，任清亮的月辉洒得身上斑斑驳驳，真切地领略“明月松间照”的绝美意境。

“高高的东山顶上，升起了皎洁的月亮。”若多情的仓央来到这里，不知会助产多少美妙的故事，留下多少不朽的诗篇。一念及此，好像那位西藏最大的王，真的就坐在我的身边，面对着皎月，轻轻吟诵着他的新诗；而月亮也为他的到来，又往山坡上倾泻了一层月光，使整座山峰刹那间亮如白昼，惊得林中一阵鸟鸣。

时间已晚，下到山脚时，再次抬眼望向东山，浑然发现山顶上一缕如烟的山岚，在月下随意地舒展翻卷，经久不散，就像天然长在山顶上似的，惊艳得犹如一个神秘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