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我因椎间盘突出而住进了北京天坛医院骨科七病室,在那里度过了难熬的十个日夜。住院的日子是痛苦的,寂寞的,却也是有幸的,有幸就在于结识了几个病友。
人世间,难得的关系有同乡,有同学,对于住过医院的患者而言,还可以加上一种关系,那就是病友。正如平凹先生言,在病房里,档案袋里只有病史而没有政史,所以这里没有猜忌,没有幸灾乐祸,没有钩心斗角,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势利和背弃,有的只是共同的敌人—病痛。
住院期间,我和我的病友亲如家人:行走不便的,可以互相搀扶;输液时,可以互相提醒;因为不是传染病房,家属带来的食物,可以共享。更好的是,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谈国家,谈人生,谈自己的今生今世,谈各人的养生之道……
出院后,这些病友的音容笑貌,不时浮现于眼前,更有了一种把他们记下来的冲动,于是便有了以下的“病友志”。
病友都是有名有姓的,但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都是以“床”相称,三床,该吃药了!五床,再乱下床,就把你绑起哟!为此,我也就沿袭医护,以床称呼了。
首先说的是一床。一床,地地道道的北京农民,52岁,颈椎病。他这病生得凶险,手术也凶险,不是从后颈开刀,而是从前面开的刀。我住进去时,他已是处于康复期,脖子上围了一大圈,旁人也看不分明。整个室内,他最自由,不用整天整天的卧床,可以四处行走。
一床爱说,且语多惊人。一云,钱算什么?我上月还在通州买了三套房。二云,老婆算什么?你把她当菩萨供着就是。三云,医生的话算什么?叫你不喝酒你就不喝?叫你不大鱼大肉地吃,那活着还有什么劲?果然是财大气粗。
再说二床。二床,也是北京人,忠厚人一个。何言忠厚?这还得从他的身世说起。原来二床的祖籍在山西,祖辈是晋商中之翘楚。他们家的老房子还在,不过不归他们所有,而是由政府料理,属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民国晚年,家道倾颓,几成破落户了。其祖父临终时给长子一把手枪,云,儿啊,逃生去吧!长子,即二床的伯父,携枪上山当了杆子。后经高人指点,投奔共产党的军队,转战新疆,官至师长。解放后,己然是高干了。二床的父亲,却没有那么幸运,民国时流落到北京,干上了伪宪警。彼时,到也风光。俟解放后,可就成了管制对象。二床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黑五类子女。其处境也是可以想象的了。由此,逆来顺受就养成了他的“忠厚”。因为没读什么书,就学开车。大车小车的士都开过,养家糊口就全靠手上的方向盘。
二床人厚道,且不乏对生活的乐观。整个病室,属他最健谈,北京的土地,南京的城隍,陈年旧事,街谈巷议,由他一口京腔娓娓道来,带来一室的欢乐,让我等病友一时之间忘却了身上那种种痛,大伙因此而戏称他为七病室的“去痛片”。
说二床厚道,却不知他这厚道人也有狡黠的一面。某日,医院纪检督察来病室调询。别人还琢磨着怎么说,二床就抢先说了。他说,医生如父,护士胜过娘,打针像挠痒,换药像猫舔。那督察笑问,就没有缺点?二床涎着脸回答,缺点?……有哇!说出来你莫笑呵!那天夜里,我正在做梦,好大一个肘子,香喷喷,油滋滋,啃得正有味。护士过来帮我盖被子,硬是活生生地把那个肘子弄飞了……事后,一床责怪二床只说好不说歹。二床呵呵一笑,你晓得个毬!果不其然,自那日后,管房的护士一改往日的严苛,一个个如坐春风,满面桃花。众人方知,二床用心苦矣。
二床为何来医院挨刀?说来也是不幸。他那一日骑摩托过马路,不慎撞跌到路边阴沟里,弄了个大腿粉碎性骨折。他夫人天天给他送吃食,倒也体贴,只是人太强势,又是碎米子嘴,旁人看不过,二床却是不嗔不怒,想必是习惯了。
相比之下,一床的夫人来得稀,说是要接送女儿上幼儿园。五十多岁的一床,还有女儿上幼儿园,怪不得要把女人当菩萨供着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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