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猪年

也说猪年

很不巧，猪年春正初一，翻微信，读了一首博尔赫斯的诗，叫《末日》。第一遍，没啥感觉，就是想重读一遍。现在这类书越读越少，理解力奇差。也学会了安抚自个儿：要那么多理解力，干啥？

可理解力已经降服了我，就读了个二遍，主要劝自己耐心，再耐心。这一字一句蹍过去，不一样了，处处闪烁，妙句比比，好得歹了。

好诗不厌百回吟——读第三遍。

午睡起来，觉得有个事没干。又读一家伙。产生了狂妄念头：诗就该是这样的啊。

博尔赫斯诗曰：

它将会是号角再次鸣响的时候，如神学家圣约翰所写。

它已发生于1757年，根据斯威登堡的证言。

它是在以色列（当母狼将基督的肉身钉上十字架的时候），但不只在那一刻。

它发生在你血液的每次博动里。

没有一个瞬间不可以是地狱的裂口。

没有一个瞬间不可以是天堂的水。

没有一个瞬间不像一件武器一样上满了膛。

每一个瞬间你都可能是该隐或是悉达多，面具或是脸。

每一个瞬间特洛伊的海伦都可能向你表白她的爱。

每一个瞬间公鸡都可能已鸣叫了三次。

每一个瞬间漏壶都落下最后一滴。

这老瞎子，心明眼亮！

要学他，第一步是什么？对，是写与自己切近的事物。这些天最切近什么？猪年。

前几天编对联（也是一种诗），总觉得写猪为难。且猪年是爸爸的本命年。爸爸那人，倔，爱种树，爱绿入骨，专会看树的美，喜农事。“猪”如果是个形容词，那他离它太远了。七几年他带姐姐们去戈壁滩打柴，公路边拣得一头猪，半大，长得俊俏健硕——耳朵耸得挺拔，不似阿克塞的猪耷拉着两块脏东西。回家来，爸爸好生喂它面汤，又加点包谷面。且根本不顾我们的失望，报告了县革委会。一星期后，来了一辆漂亮军用大卡车，把我们舍不得的猪拉走了。几个军人很帅，给爸爸敬个标准礼，还让了他一根从未抽过的中华烟。

猪，也就是个属相，民俗，说法。正如我爱读庄子的《庖丁解牛》，光顾了赞叹宰牛匠的技艺，却从不去想属牛的我，是不是一头牛。我忽有所悟：猪年不好写，是我们喜庆时，根本不敢体验猪。太难了——我们大年大吃，吃好的。啥好吃？东坡肘子。写这个合适吗？你爽口，猪可不乐意。我绝不想冒犯的苏先生，可猪年说猪，他我被拉扯到了这么难堪的境地。

单纯说说王小波那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似乎与今年也无关。那是小波的风骨之梦吧？

要不回忆？说小学时学校那只老母猪下了一窝小猪，放假了，规定各学生小组轮流喂。我头一回去，看拳头大小毛绒绒粉嘟嘟的小猪娃子偎在一起吃奶，那是天使啊！太心疼，让我十岁的心都化了。这窝猪娃子很快卖掉，剩一只，乖乖的，四处跑。冬天跑到我家房后垃圾堆，我摸它，它就哼着靠过来，对任何人都无限信赖。我找一块麻袋片披它身上，它小心跑，恐怕那件暖暖的外套掉下来，让人怜爱。后来大母猪死了，我们的一伙老师嚷嚷要剥皮吃，我看着他们，心中难为情——又嘴馋，又讨厌他们。那头小猪半大，生病，还有一口气，我们用架子子推它去兽医站，敲了好久的门，那个白净的女兽医头发乱乱地出来，拨弄一下猪的眼皮，屁股上给一巴掌：死了！

用这些写诗？也不是不行。大画家刘小东就画过一卡车猪，引得陈丹青叹惋连连。

要不写头一回看迪斯尼《三只小猪》的印象？太可以了，那简直是可爱的三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我觉得我就是那只躲在门后被大灰狼吓得呼呼喘气的小胖猪的哥们。可是，我一句诗也写不出来。因为我从来都不敢妄想自己有其中那只智慧聪颖的小猪的勇气，费力巴巴，在别的猪唱歌玩得快活时，造自己坚固的屋，最后联合其他两只小猪，把大灰狼算计得跌进烟囱，烧秃了尾巴，逃得不见影子。真的，我可不配跟这样的小猪作朋友。

也说猪年

要不就写十二岁那年学校头回宰猪的盛况吧。阿克塞每秋杀羊无数，却无专业杀猪屠夫，我们的何师傅多技多能，能走高跷，能唱秦腔，能做碗席，能种菜艺园，大家说他也杀得好猪。但多年不操刀，他割了脖子，手握血刀伸进去捅猪心，死活找不见地方。一遍遍试，好久好久弄不停当，那猪就嘶心裂肺地叫。我们全停课去围观。老师喊我们回去上课，没奈何又放了我们去再看。全校同学老师一同，看，观赏，恐怖，好奇，观摩，不忍看又放不下。这是一节大课啊。何师傅累得坐一边呼呼喘，那猪躺在他脚下，也一口一口喘。只是，那是一种想要吸回流出去的血与氧气的喘息，嘶嘶绝望，不可挽回，我过了几十年才忘掉。可是，今天，博尔赫斯呀，你怎么逗出我的这摊子回忆！

诗，还是写了出来，但，正月正写这些，太煞风景。那就反送给博尔赫斯，就你一个人看吧，虽然连你也失明了。

也说猪年

猪年与猪无关

甚至跟八戒和尚离得好远

如果有关

任何一头猪明白了

会吓扁

因为可爱的漫画后面

有养殖场

餐桌、超市和你们的口头禅

有饲料和食品生产

有逻辑证明过的食物链

也跟山林里的堂亲不沾边

倘若猎枪已变得危险

环保是基本宣传

可能的关联

是从温饱到嘴馋

再到富足的贪婪

再到流水线

还有风味和菜肴

连东坡也笑嘻嘻写《猪肉颂》

留下他的肘子上家宴

所以猪年适合你的今天

当你找些顺嘴的说法

随口念念

当一个人开始拒绝推想

变成自动习惯

或者你听到的都是绝对箴言

或者猪年就说猪

证明宰杀和豢养的诗意

为此引经据典

也跟属相无关

要不然龙怎么办

一个说法与我没有牵连

我只须过年

吃肉与睡懒觉

脑子唆使我与人谈的

免谈

也许此时

我真的过上了猪年

我们同时过一个本命年

也说猪年 也说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