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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胖的云朵绵绵地挤抱成团,天幕被压得老低老低。这是连太阳也懒得露脸的一个午后,阿婆早早就收拾了碗筷往檐下的安乐椅上坐下了。胖妞撩动着帘布从屋内走了出来,它抬头望了望天,便偎着阿婆足下的毯子趴下了。
和别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同,阿婆是个极爱干净也极勤勉的女人。这和年轻时候的习惯是分不开的吧。想她在娘家做女儿时的那会子,那时候家里的地板还不叫地板,纯粹是一整块的混泥土,黑不溜秋的外表盖过了黄土地原有的泥淖色彩,像秋收之后一把火烧过蛮荒之地。尽管如此,屋里屋外的每个角落都毫无遗漏地被扫帚安抚得锃亮锃亮的。那只缺了角的木桌常年反射着太阳的光影,为整个封闭的居室添了一股生活的朝气。要是早两年,阿婆力气够大,动作还干练的时候,就胖妞身下的这方毯子,还有那帘子,你凑近它们指不定还会嗅到一把肥皂的清香。胖妞果然把鼻尖往毯子的毛边上蹭了蹭,阿婆的裤脚也跟着颤了颤,不是风吹的,胖妞在老人的两腿间不住的晃荡。
“阿婆阿婆,胖妞要玩玩。”阿婆像是被意识里的孙女儿唤得精神了许多。她朝胖妞瞅了瞅,眼神里满是怜爱和宠溺,好像这不是只猫,而是自己的儿女,亦或是处了多年的老伴。“喵”,慵懒的一声叫唤回应了老人的温柔,也放大了整个院落的冷寂。
就是前年,阿婆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孙女——胖妞伴着。那时候她可闹腾了,阿婆的眉间发尾,眼里嘴里,还有那凹陷的两涡里,总是溢着满满,满满的笑意,给人一副幸福四漾的快乐模样。胖妞是长生留给她最后的宝贝,可她却没能护她最终周全……阿婆正要弓腰来抱胖妞,它却一把扭过头去又趴了起来。
长生,那是个既幸运又苦命的孩子。
他本来是有仨哥哥的,但是他那三个哥哥都没他有福气。大哥是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去了的。那天腊月廿三,旧历里称它为大寒,也就是特别寒冷的意思。那时候阿婆还年轻,正是花一般的年纪。要气色有气色,要气力就有气力。还记得那天的风,刮得不知要比现在凶猛多少倍,圈栏里的鸡呀猪和北风一般地闹腾,全然不顾那个年代下的饥寒,竟不知为自己留点过冬的力气。阿婆那时只当它们是饿极了又碰着严寒的缘故。所以她背着竹篓子,挺着个大肚子就如同往常一样去盐河边割猪草去了。孩子就是那时候流掉的。别人都说头胎一滑,以后就更难怀上了,当时婆婆和她家那老头子都急坏了。阿婆也急,但她直觉中信了自家牲畜的庇佑,自那以后她还是跟没事的妇女一样照常怀胎并且生育。要晓得圈里的鸡鸭猪,它们可是预知了女主人意外的先知,是嚎叫着警示她的通灵动物呐。但通灵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是命。老早就注定了!
阿婆突然感觉到天有点凉了,她把着扶手缓缓地欠身站了起来。屋里气闷,她披了件大衣又回坐,不,是躺在安乐椅上了。而那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刮猛烈的,天上的云朵老早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了。
阿婆把云看得泪汪汪的。她想起自己可怜的孩子,那个连云都还不曾识得的老二,来人间不到半年的光景就去了。老三倒是健健康康的成了年,但他十九岁那年也就是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零年那阵,苏联和中国说翻脸就翻脸了,国内一下子闹起了大饥荒。可怜老三这孩子的犟脾气,又懂事,说什么也要把东西留给弟弟吃,就在那年和很多被活活饿死的人一样,食不果腹地走了。那年长生还不叫长生,只因阿婆心疼自己唯一的小儿子,生怕他跟着几个哥哥一起去了。长生,是她唤自己识字的老头子后来帮娃改的。
阿婆的手突然抽搐着哆嗦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了似的。墙角的花草因少了往日里阿婆“栅栏”的呵护,已被风吹得东堆西倒着好几回了。“喵——”,胖妞也老了,叫声短而断续,声音里还满是慵懒。人听了恐怕是要睡着的。
“老婆子!老婆子你醒醒!”像是六年前的那场事故一样,长生的意外死亡一下子垮了这个家的脊梁骨。胖妞没有了爹,娘也跟着改嫁了。阿婆几十年的心血在命运的摆弄下再次付之东流,上天把这个女人的一生锻造得如此苦难,无非是想考验这个人世外壳的硬度。一个作为母亲,以及祖母的伟大即使是上帝也无法单凭肉眼去看见!这个中风的女人,曾在床上卧病四年的女人被老头子一把唤醒,也从此站了起来。
从那以后,阿婆这一生的遭受已不是简简单单的“苦难”二字可以形容的。老头子先她离去没有哭,胖妞的溺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故事已经在她的身上演绎了一辈子的悲情。邻里人见了阿婆的容颜说是曾“历经沧桑”,婴孩眼里的阿婆脸是不是如同皲裂大地般广博和旷远?
吹在阿婆脸上的风不知是被沟沟壑壑的皱纹割得生疼了还是怎么着,它终于示弱地停歇了下来。阿婆的衣襟、袖口、裤腿,渐渐地不再有起伏的动静。
“阿婆,阿婆救我……阿婆……”
胖妞溺水的时候还向阿婆招着小手。但阿婆此刻,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的空气里剩下银发在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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