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起,万物藏。弹指已暮秋,谁寄诗情画凭栏?
民间常说,做完四件雅事,才没有辜负秋日的大好时光。一为登高望远,二为月下独酌,三为食蟹观菊,四为折桂吟诗。私以为,当属第四件最为精妙,观其形、品其香、尝其味,领略的不仅是精神意境的三重滋养,在流传千古的诗文中,桂花亦被赋予沁人心脾的墨香。
图片来自网络初读《楚辞》,总会为字里行间的香草美人、民俗风物深深沉沦。从《九歌·湘君》中“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到《九思·守志》里“桂树列兮纷敷,吐紫华兮布条”,无论是战国伟大诗人屈原,还是为《楚辞》做注的东汉文学家王逸,都将桂花视作圣洁的象征。
好一句“桂櫂兮兰枻,斲冰兮积雪”,以玉桂制船桨,兰木做短楫,轻划水波逐浪,似凿开寒冰卷起千堆雪,此情此景何等壮阔风趣。追溯创作背景,就不得不感叹,屈原骨髓里的浪漫情怀竟可以达到洒脱与细腻兼容的境界。
世人皆知,屈原博闻强识,一心报国,屡遭贵族排挤,一生两次流放异乡,晚年放逐南方荒蛮之地,天下依旧战火不休。于是,他寓情草木,托意男女,借神话传说,尽情抒发郁郁不得志的苦闷与不变的忠君爱国之心,写下《楚辞》中辞藻最美、情感最深邃的《九歌》,共计11篇。《湘君》便是其中之一。
湘君与湘夫人湘水于楚人,是哺育子孙的血脉之水,也是孕育幸福的爱河。湘君与湘夫人,便是湘水的守护神。《湘君》全诗以女子视角娓娓道来。天生丽质的湘夫人在与湘君约定的日子里精心梳妆,只为与他倾诉衷肠,岂料苦苦等待,独不见湘君出现。难抑哀怨的湘夫人吹起排箫,架着船儿前往洞庭湖寻找,但一切都是徒劳。她的心上人依旧不见踪影。
再联系姊妹篇《湘夫人》,不免令人叹息。就在湘夫人前往洞庭湖之时,湘君已从洞庭出发去赴约。一对有情人阴差阳错擦身而过。值得一提的是,两首诗中均提到桂木。湘夫人划着桂木做的船桨见湘君,湘君则憧憬与湘夫人共筑乐园,以桂木做正梁。零星的桂花看似娇弱,却禁得起风刀霜剑;小小的桂木虽不名贵,却承载了炽热的信念。
我大胆地将这股信念不断延伸,或许它正隐喻了屈原落空的家国梦,而湘君与湘夫人的美丽误会,就好比屈原与楚怀王等统治阶级无法达成的政治共识。可惜,现实中的屈原,既没有一方玉桂船桨为他的豪情壮志推波助澜,也没有一方桂木为他与误解他的世人架起灵魂的桥梁。空余桂香散如烟,满载心酸谁人知?
图片来自网络辗转数百年,东汉时期为《楚辞》做注解的豫章太守王逸,读懂了这份玲珑心思。他深知屈原“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馋佞”,也对自己所处的乱世深感痛恨,故而在哀悼屈原的《九思·守志》一篇中,尽情想象屈原飞天遨游的豪迈潇洒,并将混乱朝政与屈原坚定信念的鲜明对比展现于读者眼前。“桂树列兮纷敷,吐紫华兮布条。”想那一树如瀑布般壮阔的桂花盛景,寄托了多少志士沉甸甸的报国志向!
如若说,东汉以前的诗作还仅是含蓄地将桂花一笔带过,南北朝时期歌咏桂花的作品已崭露头角。有人赞她“繁华无四时”、“不识风霜苦”,也有人说她“能迎春露点,不逐秋风移”。在其貌不扬的外表下,越来越多的文人墨客发掘出桂花的别样风骨——不与群芳争美名,不畏岁寒凝香魂。
图片来自网络同为傲霜坚贞的花卉,桂花的品性却与梅、菊多出几分特别,清可绝尘,浓能远溢,扛得住高温,耐得了严寒。今日择山林而栖,他日奉上层层花海,或远观闻香,或泡茶品饮,总有一份闲趣回味无穷。这外柔内刚的特质,赋予写作者多少想象空间,也就难怪在“吴刚伐桂”、“婵宫折桂”等流传甚广的传奇故事里,桂花会成为穿针引线般的存在。
以绮丽文风见长的唐朝人,自然不会错过对桂花的品鉴。初唐诗人宋之问曾写下千古名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花前月下,桂香扑鼻,寥寥数语将原本无形的花香描摹得意境深远,着实不易。
中唐文学家刘禹锡与白居易,也忍不住挥笔泼墨。刘禹锡题诗曰:“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以繁华春朝里的桃李二花作为陪衬,赞颂秋桂开花结果的低调朴实;白居易则称桂花为“凌霜树”,不仅“风影清似水”,更是“霜枝冷如玉”,甚至在辗转难眠的夜晚,于“山寺月中寻桂子”。一字一句,对桂花的情有独钟展露无遗。
图片来自网络说到唐诗,又岂能忽略诗仙李白?他有一首《咏桂》,我极为喜欢。诗中写道,“世人种桃李,皆在金张门。攀折争捷径,及此春风暄。一朝天霜下,荣耀难久存。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清明亦可托,何惜树君园。”表面看来写的是花,实质慨叹的是对污浊官场的痛恨,和不愿同流合污,誓要保存内心清澈的崇高意境。
归根究底,桂花在有识之士眼中,无疑是对梦想的寄托。哪个好儿郎不想为国效力,哪个读书人不渴望施展抱负。然,仕途路,漫漫长,恰如桂花不尝尽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不承受大自然的千锤百炼,如何能迎来花期?纵然盼来花期,可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仍横亘着隐形的鸿沟。功成名就谈何容易?是妥协立场,还是宁折不弯?自始至终永葆赤子热血的桂花也许做出了最好的诠释。
图片来自网络不论处于哪个季节,桂树终年枝叶繁茂;不论万花园中是何等盛景,桂花只是默默绽放、静静蔓香;不论是用来装点秋色,亦是被制成糕点,桂花平易近人的高贵,从未减少丝毫。诚然,得不到赏识依旧无怨无悔,只要根正苗红,坚守住本心,已是功德圆满的美事。聪慧的古人恐怕正是从桂花的风姿里寻觅到久违的净洁率真,才会将科举考试设立在桂花绽放的时节,“折桂”一词便成为“高中状元”的隐喻。
唐人丰富的想象力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宋人确是卯足劲,将桂花的美推上又一座文学高峰。
杨万里写道,“不是人间种,移从月里来”,将桂花的“血统”蒙上一层神秘色彩;梅尧臣的“山楹无恶木,但有绿桂丛”,勾勒出桂木长青不败、屹立世间的坚韧。
赫赫有名的才女朱淑真为后人留下一句“须知天上人间物,何禀清秋在一时”,与杨万里的手法有同工之妙,表达的情感则更为热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花开花落实属寻常,想这来自天宫的宝树,能来人间走一遭,已是莫大荣幸,何须在意何时盛开?人若能像桂花一般荣辱不惊,面对生命中风雨坎坷,又岂会畏惧彷徨?
图片来自网络就连那个被皇位耽误的艺术家宋高宗赵构,也落入俗套地蹭了回热点,金口玉言一开便道:“秋入幽岩桂影团,香深粟粟照林丹。应随王母瑶池宴,染得朝霞下广寒。”在他看来,若非瑶池的仙气滋养、朝霞的层层尽染,怎得眼前桂影芳菲、沁香醉人?
李清照对植物的鉴赏,绝不逊于各位业内大咖,出手就是非同一般的大手笔,“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纵是国色天香的牡丹,到了李清照笔下,也败在了弱不禁风的桂花枝头。
多多少少,桂花中蕴藏的玄机禅意,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从默默无闻到被寄予豪情壮志,乃至神话到一身仙风道骨,桂花早已不可同乡野间的野花野草相提并论。人们爱她的与世无争、静候流年,也爱她沉下浮躁、韬光养晦。要论最爱的,还是她将有形的绚烂与无形的意境幻化出一个脱离俗世又沾染几分烟火气的人间仙境。
有形的是花瓣,无形的是花香;脱离俗世是诗人的心志,烟火气息是理想之外、现实之中无法逃避的琐碎心绪。
简言之,赋诗作词,写景状物,都是从笔端那头流淌出的潺潺心思。然而,所有的千愁万绪终会烟消云散,再多的慨叹抒发也终将成为历史长河中未读懂的秘密。可诗情不会磨灭,似桂香幽远,飘散到四面八方,浸润在干涸心田,开出永恒的眷念。这便足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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