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代序,流年暗换。今年的大雪节气已过,行走于街道,寒风刺面,令人不免缩手缩脚。车站大街旁的小喇叭“糖炒板栗刚出锅”,人民路边“爆米花,谁捎爆米花”的叫卖声声入耳。街路交汇处人头攒动急匆匆,一幅流动忙碌的市井画卷映入眼帘。
回想当年,乡村的大雪节气过后,田里的庄稼已颗粒归仓,繁华褪尽的田野一片寂然。不大的村庄却声声巨响热闹非凡,空气中弥漫着爆米花的香味。
以爆米花为营生多是贫苦人。他们的衣着时常打着补丁,脸色因冬日走街串巷而铁黑。架子车是他们出行的标配,车厢里放着爆米花用的工具。人是架子车的唯一动力,或推或拉,方式不一。推车前行者居多,估计是这样的方式才能确保车内的工具不会遗失吧?爆米花所用的工具并不复杂:一只小风箱,一只小火炉及架子,一只搪瓷缸,还有一只形如葫芦的铁罐锅。搪瓷缸是做计量用的,也是收费的标准。那个几乎封闭的铁葫芦罐锅是最主要的生产资料,它的一端有一个转动使用的手柄装置,装置上配有压力表,在加热过程中能时时显示铁罐内的气压状况。铁罐的另一端有成人巴掌大的圆形开口,有开关连带着饼状的盖子,盖子上有鱼尾状的开关扳手。偶尔也见中年人大叔,他头带蓝帽,帽子上火星灼烧孔洞明显。大叔更简单,架子车也省了,肩挑工具:扁担一端的勾子上挂着风箱和罐锅,另一端挂着火炉和架子。腰间系有搪瓷缸和小凳子,走起路来搪瓷缸和凳子晃来晃去,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爆米花是属于黄昏的。这个时段正值孩子们放学高峰,孩子们是爆米花摊主的上帝。老人们蹲在向阳的墙根下,嘴里滋滋的吸着烟袋锅子,烟气从嘴角和鼻孔漫延。偶尔也会有烟圈从嘴巴喷出,阳光下烟圈由小到大,四散开来,在不远处断开,一会儿无影无踪。斜斜的阳光射下来,老人们脸上的沟沟坎坎愈发清晰,清晰的沟沟坎坎掩饰不住他们看见孩子们的喜悦。爆米花摊位的最佳位置是主巷道避风处,选靠墙的一侧,先将架子垂直于墙面方向摆放,再将火炉置于架子中间地面上,把风箱平行放于架子旁,顺便将风箱与火炉底部出进风口处对接,再把罐锅平置于架子上,炉堂里加柴生火烧煤,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乡村的爆米花是不需要吆喝的。爆米花在富平老家叫蹦(富北音为bie)花花,该交易往往是来料加工。村人出玉米,附带三四块煤炭。摊主收微薄的加工费,我记得当时加工一搪瓷缸玉米起初仅收八分钱,后来收一毛钱加工费。晴天一声惊雷,震撼四寨八巷。那一声爆响就是最好的宣传与吆喝。
闻听爆米花的一声巨响,婶子大娘们早已禁不住孩子们的纠缠,做爆米花的准备。富平传统农作物熟制为一年两熟,秋收玉米夏收麦。时值冬季,屋檐下金黄色的玉米棒整齐列队,围绕着柱子层层站立的玉米棒在太阳斜射下灼灼生辉。走上前去,轻轻一拽,三五个玉米棒子落地,少许玉米粒随地泛起。用手指间隔抠出两三行玉米粒,再用双手紧握玉米棒一扭,其他玉米粒从指间蹦出,轻松散落于搪瓷碗内,发出清脆的响声,大珠小珠落玉盘,颗颗饱满惹人怜。孩子们早已麻溜的准备好块煤和装玉米花袋子在门口焦急的等待着。
爆米花的大叔将玉米粒倒入自己的搪瓷缸内,据说一缸是最佳容量。然后将铁罐立起,从开口处倒入,再用几页纸放于罐口,最后用饼状盖子紧压纸页扣死,重新将铁罐锅平放于架子上。接下来该是旺火加热了,烧火的工作小孩的积极性最高,面带笑容,手拉风箱,胳膊一拉一推,上身前驱后摆,有时屁股一扭一扭的。嘴里念念有词:拉长送扎,烧红再搭。那种滑稽样,惹得婶子们爷爷奶奶们哈哈大笑。
爆米花的大叔一手转动黑色罐锅的手柄,连动着葫芦状的罐锅顺时针旋转。另一手时不时熟练地向炉灶里投入块煤,炉火熊熊,发蓝的火焰紧紧包裹着罐锅,罐锅内的玉米粒发出簌簌的响声,偶尔也会传出啪啪之音。炉火的控制是先旺后弱,转动速度也是由快到缓。大叔的目光时不时聚焦锅柄处的气压表。大叔的嘴巴也没闲着,他是一流的演说家,他是业余秦腔演员,先讲着走乡窜社遇到的奇闻趣事,随后又用秦腔吼唱起来:
狗娃炮,
真正干(富平为响亮之意),
炮如鼓乐传上天。
七仙女美艳舞翩翩,
彩秀一甩千尺链,
天女散花金灿灿,
玉米花开圆又圆……
说归说,唱归唱,大叔打开罐锅的火候把握地恰到好处。只见他左手执尺于长的套管弯腰侧身于火炉旁,将套管轻轻下摁,转锅另一端像鱼尾的尖铁就嵌入套管中,紧握套管不放松。他右手抓住转柄,双手用力,把罐锅轻轻抬起转身放置于另一个架子上,转锅的开口被吞埋进平摊在地上的大口袋里。紧接着,他一脚踩在罐锅上,一脚蹬地,手拿套管套在转锅尾端开口的开关上,用力一扳,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有条不紊。“砰”的一声犹如闷雷,惊得周围墙头及树枝上的麻雀箭一般四散而去。大叔的脚下和袋子里迅速窜出一团雾气,爆米花的芳香一瞬间弥漫开来。那扁平的大口袋刹那间变成鼓鼓的圆柱体。
不等雾气散尽,捂着耳朵的小伙伴们蜂拥而上,围拢过来,迫不及待的在地面寻找,企图找到漏网之鱼一一偶然散落在地上爆米花。幸运者会把那些热乎乎的,甚至粘有尘土有些烫嘴的爆米花急不可待的塞入口中了,酥酥的,脆脆的,淡淡的清香沁人心鼻。
人生如一次次旅行,不是每一次旅行都开心愉悦。不是每一次爆米花都是天女散花,有时玉米水分过多,或者罐口封闭不严实,也会导致想要的爆米花成爆玉米豆。每当此时大叔会一脸赔笑,婶子们也不予追究,换别家玉米粒免费重爆一次,双方终会喜笑颜开,各取所需。
有的婶子们爱吃甜食,她们会带来几颗糖精,让大叔提前放入玉米之中,这样爆出的玉米花,酥酥的,脆脆的,甜甜的,更受小孩子的青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婶子们会第一时间将装玉米花的袋子放置于看热闹的老人孩子面前,邀请他们品尝。
我获取玉米花却是另辟捷径。父亲从小教育我要自食其力,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我从不纠缠父母拿玉米出钱爆玉米花。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父辈们以农业种植为主,以养猪牛羊为副业。玉米收获后,玉米杆作为家畜饲料,全部拉回村里,靠树,靠围墙摆放,以备之需。我会呼朋唤友,目寻并翻动玉米杆,撕扯存留的玉米包皮,多能有惊喜发现,找到遗露未收的玉米棒,这些棒子大小不一,小者居多,玉米粒参差不齐。用冻的通红的小手剥下玉米粒,收集一处,在火炉旁默默等待,期待我的玉米花爆出的哪一刻。我能干的也就是整理煤块,照看炉火,顺便烤火,时间一久通红的手臂,暖的舒服,痒的难受。直到最后,有剩下的煤块,大叔微微一笑:“烧火的,吃好的,干活的,吃好的。”大叔满足了我的口腹之欲,我的腮帮鼓了,裤子口袋涨了,有时索性脱下外套,将剩下的玉米花包裹带回,一家人享用。当然,作为回报,我会主动帮大叔,收拾摊位,打扫卫生。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玉米杆上找玉米棒不是次次都能如我所愿,但我和伙伴们同样会收获快乐。将玉米杆的顶端细支折下,先用小刀剥皮,再将里边的软芯截成寸于长的小段,然后用皮塞入软芯将多段软芯连起来,做成圆形,充当眼镜圈。用短硬皮和两段软芯将两个镜圈相连,佩戴时这两段软芯恰好置于鼻梁充当支架。再用硬长皮做成镜杆,镜杆尾端用软芯做钩,一付眼镜就做好了。小伙伴们戴着自制的眼镜,学着先生的模样,做出捋须动作,摇头晃脑,出口之乎者也,不亦乐乎。有的小伙伴仅带一只眼镜圈,扮成恶人独眼龙状,霸气十足的坐在粪堆高处发号施令。
小插曲也是有的,小伙伴们一不留神,小刀或者玉米杆锋刃利皮会割破手指,划出一道小口,鲜血汩汩流出来时才猛然发现。那时的我们好像不知道疼,更不会哭,三五步快速跑向大叔。大叔笑着拿起火柴盒,撕下褐色的砂皮,把这最原始的创可贴,轻轻地摁于血口处,小伙伴再摁一会儿,又加入玩耍的行列。
大叔的秦腔吼起来了,我和小伙伴们忙的不亦乐乎。截下两头带结的细玉米杆,用小刀轻轻的将皮撬起,用口水将其打湿,再找一只尺于长更细的纸条,不用去皮,直接塞入前者撬起的皮下,一只乐器就做好了。用手将细支一拉一送,发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伴随者大叔的清唱,细支推拉的动作时快时慢,吱吱呀呀的声音也时高时低,大叔笑了,我们也笑了。
如今,街头巷尾的爆米花随处可见,颜色也由单一的白色变为七彩。冰冷的纸杯让人感受不到记忆中爆米花的温度,缺少生活的密码,于是也少了内心欲望的丰盈与满足。随着年龄增长,时间流逝,昔日黄昏爆米花的情景愈发清晰起来。随口吟出,斜阳别枝惊几雀,玉杆炉火爆米花。昔日玩伴三五个,如今漂泊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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