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的《刀锋》是我的高中启蒙读物。当年那个版本封面超恶俗,我斗争N久才决定忍受。主要是被扉页引的一句很牛逼的话震住了:
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迦托·奥义书》
当然,在相当长时间里,我根本搞不懂这话到底是神马意思。
在未核实原文之前,我主观地把这句话解读为最高智慧的言说问题。刀锋是一个隐喻,指向道与言的复杂关系。一切“甚深微妙”的最高智慧,最终似乎都需要通过言说得以传达,推广。但该不该说,如何说,说出来会不会造成更大的麻烦?相信不同智慧传统的创始哲人都为这个难题纠结过,斗争过。
释迦牟尼、老子、庄子、孔子、柏拉图……应该都经历过这种复杂处境,如同行走在一把刀的锋刃之上。“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不能体察并进入这种“刀锋”状态的智慧,很难称得上最高智慧。真正进入“刀锋”状态的智者,最终都找到了一条越过刀锋的拯救之道。
释迦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之气势,创造了极特殊的说法形式;老子先警示“道可道,非常道”,然后以恍兮惚兮的道言打开众妙之门;庄子创设三言,写作汪洋恣肆的哲学戏剧;孔子通过礼乐的身体语言,诗的意象韵律语言,导向君子之道。柏拉图更在目睹其师殉道的命运后,开启新神话的隐微写作。
柏拉图在《共和国》卷七开篇的“洞穴比喻”,展现了所有最高智者的共同处境。走出洞穴,看到“本真世界”的哲人何去何从?是否应该重返洞穴,拯救依然陷在影子世界的同胞?应该如何返回,如何言说?终生处于洞穴,早把影子视为真理的同胞会如何对待这个“先知”?柏拉图说,最大的可能是众人将他撕碎。
2012.10.21
附:友人@天界覺浪 提供的补充资料和个人观点——
我的樸素理解是: 刀鋒隱喻了人與其存在狀態的關係。如何洞徹存在的真相,如何超越現成的存在狀態,這是第一位的,其他關係則是派生的。往昔的聖哲們都找到了各自的拯救之道。但這個道是道路的道,而不是道理的道。因此聖哲們的得道,就是終生行走在刀鋒之上。道路不是現成的,行走也不是一次完成的。
對於耶穌來說,這條道是選擇背上自己的十字架。在客西馬尼,耶穌禱告說: 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衹要照你的意思。在十字架上,他最後的呼喊是: 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麽離棄我?
對於釋迦牟尼來說,則是選擇擔負普度眾生的悲壯使命。傳說釋迦得道後,以佛眼觀察。見六道眾生: 貪愛自蔽,盲暝無所見。深入諸邪見,以苦欲捨苦。由是產生了“我寧不說法,疾入於涅槃”的想法。衹是由於梵天的勸請,想起諸佛的願行,才最終走上通往波羅柰的道路。這一條路,走了一生。直到臨入涅槃之際,眾生還在與他争辯布施如來先後的功德差别。這就是拯救之路,刹那退失,喪生失命。
刀鋒說見徐譯《羯陀奥義書》(Katha Upanishad)第二章第三輪第十四條: “起!起!汝醒覺,往就明導師,從彼學以知。有如利刃鋒,難蹈此路危。——聖者教若斯。”英譯《十三奥義書》作: Arise ye! Arise ye! Obtain your boons and understand them! A sharpened edge of a razor, hard to traverse, A difficult path is this——poets (kavi) declare!
觀上下文,大意是: 无知者不能制馭自己的身心,故流轉生死;有智者常能調御身心,故超越生死。然終竟生死的智慧實有賴於對“彼”、“神我”(梵)的了解,并藉此引導自己的生命。梵的知識難知,通向梵的道路難行,喻如刀鋒難越。因此,緊接着說:“無聲,復無觸;無色,無損毀。無味,復無臭;恒常,無終始。高於此大我,不變安静者;如是人見之,乃脱死神口。”
至於道與言說的關係,竊以為在佛法中最集中地體現在《大智度論》卷一的“四悉檀”說: 佛陀依四種方法(悉檀,宗旨理趣之義)為眾生說法:
1.世界悉檀。是隨順眾生,以他們喜聞樂見的世間現象來說法,使其得到世間的正見。
2.各各為人悉檀。是以能够生起眾生的善心善行為目的釆取不同的說法。
3.對治悉檀。如治病:所說的内容如藥方,對於有這類心病的人是有效的,對於其他心病則不一定,甚至是反效果,因此不可教條執著。對治悉檀重在破惡。
4.第一義悉檀。這是對終極真理的言說。然而實相無相,言說道斷,心行處滅。强為言說,不過以言言無言,以言遣言,隨說隨掃。所謂“羚羊挂角,了無蹤跡。”此重在悟理。
宗教的言說與哲學的言說很不一樣,它不是以一般意義上的簡潔為單一的標準。讀佛經就可以知道,它們往往一唱三嘆,回旋往復,看似拖沓,卻是用言語構筑了一個真實在場的宗教境域。為使人得正見、生善、破惡、悟理;最根本的,生起信仰。宗教需要哲學的言說,但更需要詩歌的、文學的、甚至是音樂的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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